广州若是一艘船,越秀公园镇海楼,越王墓,光孝寺,范府大院…… 这些就是这艘船上的船钉。镇海楼我去过一次,偶然去的。去越秀公园找文促会的李世玉,走错了门,需要翻过越秀山。在山上的林荫道里,我匆匆瞥了一眼山崖上的镇海楼,黑瓦青砖,威武雄壮,我居然想起了“宝塔镇河妖”一句对联。镇海楼下的越秀湖,亭台楼阁和湖里的栈桥,湖里的荷,湖山的树,在高楼的挤兑围合里,越发楚楚可怜。一路之隔的流花宾馆、中国大酒店,都比镇海楼还高。镇海楼成了高楼俯瞰的风景,它浑然不觉,一如既往地俯瞰着流花湖。
广州若是一艘船,白云山便是缆桩。
白云山在广州北边,居高临下,揽着从化,带着增城,拖着清远,看着广州。当然,未来很有可能变作广州城里的山。
在人的面前,无论山有多高,都会臣服于人的脚下。
白云山不同,起了势的广州疯狂起来,将会把它围做盆景。
说到利益的力量,我闭上眼睛,不敢想白云山在商业的打扮下,变作精致又猥琐的样子。
白云山没有让人臣服的高度,主峰摩星岭高才382米,对于惯看“五岭逶迤腾细浪”的山人来说,这点高度只是丘陵。但对于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对于惯于朝九晚五的人,白云山的高度恰到好处。
我不喜欢爬山这种运动。
我喜欢什么运动?
想想,我对各种户外运动都没什么爱好。我也曾爬山、攀岩、探险,爬山是为放牛砍柴,攀岩冒险是为扯一兜喂猪的“猪耳朵”,探险也只是想获得岩洞里的石笋,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不会为了放松一下情绪而去爬山,对爬上山顶一览天地也没有兴趣。除了工作,我更喜欢蜗居,大致都源于一个“懒”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作为一个外来工,有做客的思想,已经在珠三角各地跑了八年,珠三角的风景,我主动被动的看了八年,已经没有了新鲜感。
当时,我、安徽的华德贵、黑龙江的何富魁,都在广州打工,住在白云区的出租屋,有时候还得找准时机避开房东,出门还得避开查暂住证的治安,最喜欢的就是窝在房里空谈理想。到了九月九,决定放下理想,从俗一回,为避开白天人多,便安排夜里去爬白云山。白云山是公园化了的山,进了两根钢筋水泥铸就的立柱大门——这个人为的山门,为的是方便收钱。山门另一侧有缆车可坐,我们连房租都要逃,个个都还是大老爷们,相信自己的大腿,自动选择走路上山。山里有两尺宽的水泥台阶,在林间一路蜿蜒向上。林子里有落叶、山草、老鼠、野鸟,光影朦胧,时有淅淅索索吱吱嘎嘎的响动。但头上有监控,身边有路人,不管它了,趁夜不深,赶紧爬上摩星岭——爬白云山的,个个都以爬上摩星岭为豪。摩星岭海拔区区三百多米,跑步都可以冲上去。但是,山顶有一块平地,平地边缘,都是悬崖峭壁,不易攀爬,这是白云山的奇特之处。我们三个大老爷们一边爬“天梯”,一边还相互取笑,这要是踩空一脚,只能横着抬起下山了。上了摩天岭,两腿虽不打晃,一头汗水倒没少一粒。爬上这所谓的“天南第一峰”,还真有点吃惊,城在脚下,万千灯火如幻,天在头上,星空如深渊。人在山上的光影里,脚下黑黝黝一片山林,白云山的什么“菊湖云影”、“白云晚望”、“蒲间濂泉”、“景泰僧归”这些景致,一个都看不见。遥望天边夜色,心如孤鸟单飞。这九月九的月,清凉不解人意。
三个人一副苦大仇深模样趴在栏杆上,看着面前光明的广州,看着广州之外的晦暗,不说话,像是坠入了凄风冷雨之中,忘了九月九。我摸着悬崖上的栏杆,下面是黑乎乎的树林,深不可测。向南望去,惊叹之余以为广州之所以为广州,羊城之所以为羊城,都是因为广州南边有五只羊。五只羊带来了广州!不然,现在的番禺就是广州,现在的广州,或者还是城郊结合部。五只羊给这块大地带来吉祥和幸运,人们聚而居之,在珠江两岸一代一代耕耘拼搏,把广州建成了现在的样子。人是魔术师?还是时间才是魔术师?这已经无关紧要。五只羊的雕塑我是见过的,立在越秀区五羊城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在新翻修的城墙之外,被来往的车流反反复复的洗洗刷刷,蒙尘披垢,定格在了漠漠时光之中。多少兴亡多少恨,浪花淘尽几英雄。我等升斗小民,不去想也罢。
不过,感觉这里还是值得来一次,也只是值此一次而已。
镇海楼是广州的指针,白云山便是广州的桅杆,不是舵盘。压舱石是五羊城,那五只心怀善念大爱的羊,是这城的精神核心,是这城的魂。
在喧闹中,我有些迷离,我是不是一只羊?从遥远的湘南山群里出来,在珠三角游荡,然后一头扎进广州,像航海的水手找到了大海,像迷离的羊羔找到了羊群。广州——这个流民城市敞开了胸襟,给任何一个登船者都提供机会,代价就是把自己抵押给它。背后的家乡,像脸贴着浇湿的舱板那么清凉。回去的路就是弃船而逃,却不敢轻易冒险了——盖因生活依附在了这里,梦落在了这里,没有温度的航标指引了方向,也标示了大海的苍茫。
面对明天,我们是多么脆弱和渺小,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自己的梦想,一伙谋生的人,成了孤独的一群人。
下山的时候,华德贵感叹:白云山跟我老家的黄山没得比。
何富魁不满地说:老华你这么比,我们老家还有长白山呢!
我的家乡有九疑山,有阳明山,在有华南脊梁之称的都庞岭中,蘸着炊烟,白云如画,每天都在天空里舒卷,犹如母亲下地时裹在头上的头巾。
我对家乡无话可说。
想想,每一个来广州谋生的人,都不过是被生活赶上船的一只羊。
白云山下的一千万人,像一千万只不安的羊。
包括我。
我有点沮丧。
广州装着一群羊,停靠在时间码头,等着一个时代验收。
我是一只羊。
我既心存犹疑,又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