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人在朋友圈发了一篮子粑粑,说要过中秋节了。
宁远人过中秋节的特点,中秋节不吃月饼,包粑粑。中秋节的粑粑不同于其它节气或生日起垧,生日起垧叫做粑粑。只有中秋节才叫包粑粑。做粑粑也不简单,发糯米、舂碓、晒粉子、磨豆子、磨红薯丝,准备一品红、粳米。嫌磨豆子、磨红薯是麻烦,准备蔗糖、白糖、饼干都行,在做粑粑的时候,掰一块,或者撮一撮放进去,包起来,裹上红米,放在蒸笼里蒸熟,开盖了,还要打湿手,每一个粑粑按一下,趁热按扁,然后端下来,自然冷。冷硬之后,收在篮子或箩筐里,红彤彤的。中秋节的粑粑,比这个复杂。
中秋节在农村,是除了春节之外的一个大节,得准备半年。
开春插秧的时候就开始计划,插多少田的糯谷。一半酿酒,一半就是中秋节包粑粑。
男人种田挑担,女人酿酒,包粑粑。
中秋节的粑粑,是粽子粑粑,又叫枕头粑粑。
先要买粽子叶,又叫箬叶,巴掌大一匹叶子,买回来,挂在火落头上干燥着。箬叶出在山里,一般的地方没有。每逢圩日,山里妇女出来赶集,有能耐的,都得挑一挑箬叶出来在街上卖。我们村里的人,卖了菜,卖了鸡鸭,篮子空了,箩筐空了,几个人一合计,就去街边买箬叶,一把五十匹叶子,哦,孩子大了,还要回外家送中秋,娃在城里读书,中秋回来,也要带几根枕头粑粑走,她爸也喜欢吃……演一台戏,然后,多的卖五百匹叶子,人客不多的,算了又算,也得买两百匹叶子。几个人,刚好一挑。买回来,把火落墙壁上的篓子清一清,丝瓜渣啊、包好的豆角种子,请出来,放在碗柜顶上,把粑粑叶子装进篓子烘干。
有了粽子叶,放了一个心。
除了粽子叶,有了糯米,还不能省心。
糯米要浸泡,浸泡糯米的水,要碱水。农村,没有化学概念,那就自己烧稻草做碱水。稻草是挑选出来的,农药喷得多的田里的稻草不要,淋过雨的稻草不要,发过霉的稻草不要,不干燥的稻草,要抱回晒谷坪打开晒几个日头,晒出稻香了,抱回杂屋收好。八月初十起,村里就有人为赶个新鲜,开始烧碱水。这是男人干的活。先扫干净一块晒谷坪,搂来稻草,请出大瓦瓮,再去井里挑两担井水,回家找两根长棍子,扎三个草把子,让它们立起来,点上火,往上面添草,一堆大火起来了,棍子一头沾了水,把燃烧的稻草翻匀巧,烧透了,用棍子夹起来,往装了水的瓦瓮里夹,听到火烬入水发出的吱吱声,一边喊:老大老大,再往瓦瓮里加两瓢水。装满一瓦瓮,歇下来,坐在一边的石墩上抽烟,看到过路的邻居,邻居笑“你就积极了,八月十五还有一个礼拜呢”!这主人站起来,一点也不尴尬,说“是你啊,辛苦一下,搭把手,帮我把瓦瓮抬回屋里”。
草灰泡出碱水,用滤桶出来,就开始泡糯米。
包粑粑的糯米,不是碾回来就能用的。
男人把米担回来,女当家还要簸一遍,把细糠、碎米、半截米、霉质米清出来。簸一簸箕,放在地上,还要找一遍石子、沙子。我娘簸糯米的时候,我奶奶、江风奶奶、保金奶奶、小伯母,其中一位总在我娘身边。我娘簸米,就跟我娘唠嗑,停下来,就趴下来,跟我娘一起,划拉簸箕里的糯米,找石子沙子,甚至还找出了几颗扁扁的豆子。糯米收拾好了,过秤,称好分量,有多的,舀出来,欠的,打个哈哈,说来年多插点糯谷。他们都安慰我娘,说:够得吃了,够得吃了。
包粑粑的头一天,挂在火落墙壁篓子里的箬叶也要请出来,到河边洗衣埠头,打散,泡水,摊在洗衣埠头的青石板上,用洗衣刷刷一遍,两腿蹲得发麻,几百匹叶子都没刷完。刷完叶子回来,脸都气乌了——吃是大家吃,做是我一个人做,然而做了还不能说——其他家的主妇也是这样的,没得比拼。
糯米有了,粑粑叶子有了,还要砍一把棕叶子回来做绑带。
讲味道的人家,包粑粑不包纯糯米的粑粑,得备一些赤小豆、花生米,和糯米一起拌匀。还有讲究一点的,买回五花肉,切成小长条,裹上芝麻,包粑粑的时候,放在中间。包粑粑是个大工程,除了包十条、十八条枕头粑粑——像枕头,还要包几闹“羊角粽”,一闹五个、六个、十二个,看花色。糯米里包了五花肉的,眼下吃,糯米里放了赤小豆、花生米,放着吃,什么也不放的,放得久,将来吃。枕头粑粑一尺二长,一尺五长,再长,粑粑叶子不够长了。八月十五的前两天,嫁出去的小姑子,隔壁的邻居,都来帮忙。包枕头粑粑有经验的,或者自认为枕头粑粑包的好的,自告奋勇包枕头粑粑。扯羊角粽是个技术活,箬叶窝成羊角状,嘴上叼着棕叶柄那头,一只手带着棕叶,一只手翻弄粽子,翻两番,打个结,一只羊角粽便绑好了——我还没看清楚呢!
其实,我喜欢烧碱水的夜晚。
中秋前几天,吃了晚饭,大家不约而同的从屋里抱出挑好的稻草,搁在晒谷坪上,你一堆,我一堆,火烧得旺旺的,比谁家的火苗子高的时候,全村的小孩子都出来了。烧碱水的扯着嗓子,喊家里的老人出来烤火,说这稻草烧的火发寒气。老人伸着胳膊,一边烤火,一边叹:今年烧这么多碱水,我们那个时候,几家人合起来烧一堆…… 小孩子看着老人,不相信。大人喊:时不比古了!火苗小一点,胆子大的孩子,开始跳火堆,看谁跳得过、跳得远。个子小的,被烧了眉毛,两只手撑着额膝头,弓着腰,看着那火。老人便又警告说:小小,水火不容情,耍不得!收了草灰,大人回家,小孩崽子继续在晒谷坪上撒野。那些年的月光,照得角角落落都分外分明。
煮粑粑不叫煮粑粑,叫熬粑粑。
灶膛烧的都是大柴,一筒一筒的,一筒烧两个钟头。看火的,是家里的老人。水煮开了,便看时辰,再煮四个小时才出得锅。我下午出门放牛,到山上砍柴,傍晚回得家来,我娘告诉我,上午熬的粑粑熟了,在脚盆里。满满一脚盆枕头粑粑和羊角粽粑粑。我拎起一闹,六个,坐在大门前的石墩上,一口水都没喝,一起就吃了六个带肉的羊角粽。一个字:香!我妈笑我跟我爹一样,能吃粑粑。我爹吃粑粑,一根枕头粑粑,不用分,剥开粽叶,一个人能啃一根——那可是足足一斤半糯米哦!
中秋节那天,我跟弟弟要给外公外婆去送节,找根小棍子,一头挑一个枕头粑粑,送到五里远的皇家洞,放下粑粑,接上外公外婆,到我家过节。我爹在家已经杀了鸭子,剁好了肉。我外公不喜粑粑,好酒,不挑菜,有酒万事足。菜上桌,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我爹酒量不咋地,我外公就自斟自饮,三杯酒下肚,便开始说他闯永州的陈年旧事。我外婆说跟着外公从永州回宁远,路上还捡了一顶日本鬼子的钢盔,可以做鼎锅烧水……
过了二十几个中秋,又逢中秋。
外公、外婆已经走了四十年了。
曾经帮我娘的包过粑粑的奶奶、江风奶奶、保金奶奶,她们走了快三十年了。
帮我父亲抬过瓦瓮的珍叔,五十岁的时候,还在田里做事,就倒在了田头。
我爹,三年前因肺癌也走了。
我娘,一个人在老家呆着,我们不放心,最后,她跟着我弟弟去了长沙,七十岁了,开始了离乡背井。
和我一起玩的,土鱼十六岁、建平三十九岁,年纪轻轻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中秋节,对孩子,月圆人圆,是快乐的日子。对年过半百的我——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过家乡的中秋粑粑了,却并不渴望,身边太多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活着的人,在中秋节,更多的是回顾和反省,吃不吃中秋节的粑粑,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