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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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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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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亡魂的蓑衣岩

一个人很简单,简单到可以随遇而安四处为家。

甚至,一个人可以不要家,不要屋宇,什么都不要,来自自然,回归自然。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但他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挂在父亲的嘴上,我出生的时候,他的棺椁还在蓑衣岩里摆着。后来村里人毁了那口在岩洞里摆着的棺椁,没人说迷信了。入土可以安然么?鬼不都是土里冒出来的?这样一想,我复杂了,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了。其实,我一直渴望做一个简单的人,无牵无挂的人,自由自在的人。父亲说,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不仅是负重前行,还很凄惨。理由就是活人不轻松,轻松不活人。

蓑衣岩是一个普通的山洞。沿龙溪而上,临水的山面,有不少的岩洞,在石头和蒿草里藏着掖着,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附近的人却赋予了它们神性。蓑衣岩是敞口岩,口大的很,有种气吞山河的势头。他来这里,是无家可归,这个敞口岩就成了他的归宿。

他有家吗,世俗的人应该都有家。他没有家,出生后就被放在了寺庙里,寺庙就是他的家。隐隐约约听说他所在的寺庙是九龙岩寺,他是主持。九龙岩,听起来很玄乎,应该有风云激荡,万古传说。我曾去过,一个普通的湘南小村,像吕仙岩、石家洞、上龙盘等地名一样,名头很大,名不符实。九龙岩也不十分宽敞,出家人无处可归,择了这里遮风挡雨,建设起来,有了声名。寺门前曾有石狮,寺内有口大钟。寺里香火衰落,钟归平田院子,门前石狮不知所踪。言说岩洞里九龙盘踞,我没见着。可能我眼拙,看不出来。

寺庙被充公了,变成了学校。九龙岩寺变成了九龙岩小学,他被忘了,与其说他选择了蓑衣岩,不如说蓑衣岩收留了他。

他带着一个小沙弥进了蓑衣岩,晨钟午课,仪轨如常。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时也势也,他把小沙弥遣下山,回归社会,自己一个人守着阔大的蓑衣岩,生死由天,唯心不变。

在蓑衣岩口,可以看很远。平田、柏家坪、朱家山、吕仙岩、叠纸堂、七里坪、双井圩、神山下……十里八村尽在眼皮下,晓风暮月,朝霞暮云,烟火人间,喧闹世界,都近在咫尺。蓑衣岩两侧,是峭壁,齐整有如刀削。岩口面前,三块一分地大小的坪子梯次而下,每块坪子间隔都是丈高有余的峭壁。峭壁之下,是龙溪小河,是歪歪扭扭的田野,是乱葬岗,是烟火,是历史。

从河畔上蓑衣岩,只有一条路。蓑衣岩东侧石壁下有一块白色石板斜坡,坡长十米余,石板缝隙里长各种灌木荆棘,人靠着峭壁下的石板,可以一层一层攀爬上去。

他选择了这里做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天意,天意不让他没有归宿。

小沙弥下山之后杳无音讯,他一个人住在岩洞里,还是像住在寺庙里一样,早晚课,一点不拉。木鱼声在蓑衣岩里很响,回音很大,但始终没有传出来,没有落进附近的村庄院落里。更没有人会循木鱼声而来,烧香敬佛。佛像已经被捣毁,但在他看来,佛还是在的,无处不在,所以他仍然如昔,在单调的木鱼声里焚香,静坐,祷告,晚颂,用仪式忘记外面的纷扰。

我突然觉得,他是个专情的人,用生命度了虚无,让大家心里有佛。

他普度众生了吗?或者,他已经忘了这个使命,或者无能为力,只好度自己。

湘南的崇山峻岭里,尤其是湘南古盐道附近的每个村庄都建有寺庙,尤以阳明山的万寿寺最为出名。每个时代的人,心里是有信仰的。我的祖婆也是居士,在家里专门辟了一间佛堂供佛礼佛。大家觉得很自然,心有所念,就有所向。现在,寺庙还是寺庙的样子,佛堂却已成了学堂。每个村庄的寺庙,成了每个村庄的学堂。佛的使命,把佛堂度成了学堂。没有了净心的诵经,有了铿锵的读书声,这一种改变,味道截然不同。

他后悔吗?他是没有这些杂念的。所以,他的世界里没有后悔这个词。

他生前曾要求附近的人,在他坐化后,把他的棺椁摆在岩洞里,不下葬,他要看着人间,以他的魂,度荒废的信仰。

在蓑衣岩下,龙溪河上,看蓑衣岩,是需要仰望的。

仰着头,不见青天,只见蓑衣岩,那种角度,也是天意。

蓑衣岩是大山呐喊的口。

蓑衣岩里没有故事,也没有传说,但在很多年里,像禁地,只因在住过一个落魄的和尚。老和尚死了,棺椁摆在岩洞里,后被破除入土下葬。蓑衣岩里的石壁上一个字也没有留下,蓑衣岩什么变化都没有,仍是最初的样子。蓑衣岩却不再仅仅是一个岩洞,成了一个符号,属于一个亡魂,迷信和信仰,恐怖而神秘。

时间终将会忘了蓑衣岩,蓑衣岩里发生的事,也将很快被人遗忘。我们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更无意穿越回去。只是我,每次经过的时候,仰望山岩,恍然觉得岩前平地上,有一个老和尚立在草木之上,在看着人间大地,或慈祥,或庄严,或虚幻,都神秘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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