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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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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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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园子里

那些年,从年关到元宵节前,雪会如期而来。

那些日子,是农村最为闲适的日子。稻谷在谷仓里温温的,散发出甜香味儿。阁楼上靠窗摆着的南瓜,像两只巨大的眼睛。门后挂在墙上的蓑衣,寂寞中养了一只小蜘蛛。靠着蓑衣的锄头,铁刃上裹了薄薄的轻尘,像穿上了纱衣。母鸡也不咯咯地探着头跳腾了,在桌子下的泥地上趴着,不时侧头打量门外的风声,更多的时候是一动不动的偶尔啄一下食袋外面的羽毛,然后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假寐,或许,它在享受此时的安宁,或者,它太没有安全感了。

乡间最美妙的声音,不是风吹树梢发出的呜呜声和嗡嗡声,也不是田间地头愉悦的口哨声,是这冬天暗夜里,在温暖的被窝里,风像鬼的手,忽轻忽重拍打着窗户,感觉这屋子被鬼包围了一样,内心里又恐怖,又满怀希望,希望这暗夜里没有鬼魅,是祖先的魂灵在每一条巷子里游荡,在守护着我们的时候,风停了,狗也不叫了,夜晚的黑像一块铁板的时候,屋瓦上发出了沙沙声,蚕吃桑叶般细致。有东西——或者是一片瓦渣从屋脊上滚下来,叮叮当当,十分清脆,然后“砰”的掉落地上,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在楼板上杂物里窜来窜去的烦人的老鼠,也不吱吱叫了。被窝还是那么温暖,厚厚的干稻草散发出稻子的味道。瓦片上开始叮叮当叮当,起初的几粒,还像玻璃弹子,弹起几个回合,像调音师敲了几下三角铁,才沿着瓦槽向下滚动,一阵哗哗哗。随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瓦上划拉指挥,所有的乐师都敲开了,屋瓦上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父亲坐起来,点亮油灯,下床小便,一边走一边说落米沙子了,明天要落雪了。这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的声音,单纯、密实,节奏铿锵,掩盖了暗夜里其他的声音,也遮挡了所有危险,像大家在稻田里热火朝天的收割,燕子在头上叽叽喳喳,红蜻蜓在打谷机旁边起起落落,又美妙,又受用。

空气变得寒冷一些,脸感觉到了有些冰,耳朵却在烧。人很倦,倦倦地闭上眼睛,安安然然的睡过去了。黎明什么时候来,不用放牛,不用放鸭子,也不用打开鸡笼,什么都不用去管它,黎明什么时候来,我们都在睡梦中。在迷迷糊糊中贪恋被窝的温暖的时候,父亲——不知他哪个时候起床了,他打开了鸡笼,他在灶堂里生了火,他煮了早饭,也煮了猪食——他的分内事,他都做完了,朝我们喊:懒虫,你们这些懒虫,起来了,下好大雪了。

下雪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鸟。

我不是想去保护什么鸟,我想的是下雪了,鸟儿冻死冻伤没有。

起来,我不去大门,而是开了卧室的侧门——后门。后门对面,是我们家的园子,园子里有五棵树,两棵橙子树,三棵棕叶树。中间的橙子树,树干大如石墩,皮如铁皮,树冠枝叶繁茂,撒开来,盖了半个园子,还盖了邻居家一间厕所。春天,村里,或者这附近所有的麻雀都把它的树冠作为栖息地,叽叽喳喳的争吵,在早晚最为激烈。它们像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常为一丁点事闹腾。落了地,两只麻雀在一起,通常是一只麻雀为另一只麻雀守护安全,恩恩爱爱,没有对白,只有偏头的观察和腾跃报警。下雪了,它们会不会都被冰冻在了橙子树上?

园子里铺了厚厚一层雪,不是毛毯,却像毛毯一样平整滑溜,看久了,那种纯白耀的眼睛发黑。这自然的产物,比任何人工的装饰都精纯、细致、均匀、完美。雪面上,没有任何的痕迹,风的痕印都没有,老鼠的爪子印也没有,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一片,无声无息的掩盖了园子里的黑泥。

巷子外面,晒谷平上是积雪,河边的石板路上是积雪,石板桥上是积雪。水汽在河里升腾,白白的一片水雾,却高不到哪去,到了芦苇茅草之上,就消失了。田野里也是积雪,田埂路如同无数条白龙在嬉戏。坡上也是积雪,坡上庄稼地里的白菜、芥菜都披上了一层白雪。那棵高高的苦楝树,被冻住了一般,黑着脸,它看到的,都是积雪。山川大地,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酷酷的,又柔柔的,那冷,如同银边装饰,人就不太在意这雪天冷的刻薄了。

我瞅着园子里的雪。

干净无染的雪地上,三棵棕叶树像三颗巨大的铁钉钉在园子边缘。中间的两棵橙子树,一棵像宝塔,一棵像天王的大伞。棕叶树的叶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长短不一,如钉,如簪。橙子树叶上托着薄薄的积雪,如棉花松散,枝叶间除了冷冷的空气,没有活物。鸟呢?那些鸟去了哪里?鸟什么时候飞走的?它们怎么知道要下雪了?

我担心起那些消失无踪的鸟来。

巷子里很干净,一个脚印子都没有。

园子里的雪地上也很干净,一丝污痕都没有。

我悄悄地走过去,在巷子里留下了两行脚印,在园子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

我听到了脚下面发出的噗噗的声音。

走回来的时候,我又在园子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在巷子里留下了两行脚印。

我听到了脚下面发出的噗噗的声音。

这声音,在静谧里,混沌,干净、悦耳。

我只在棕叶树上揪下了几根冰溜子,然后在大门前屋檐下靠着木板厢壁把玩,不几时,冰溜子就成了掌心里的几滴水,跟水缸里的水一样透澈,并无什么不同。

冰是睡着了的水。

我用了温暖,却毁了它的梦?

雪的梦是什么?是一年一次,如期而来?

可那之后,直到今天,雪再也没有来过。

雪线已经退出了湘南的天空,舍弃了柳子寒江,舍弃了高山大岭,舍弃了这片屋瓦乡间,舍弃了一双一双惊艳的目光。

雪不来了。

麻雀走了。

橙子树、棕叶树被砍了。

父亲也走了。

曾经雪落满地的园子,现在是一栋新楼。

乡村已经脱掉了黑布棉袄,穿上了颜色粗俗的百衲衣,红墙白瓦,白墙红瓦,灰墙绿瓦,绿墙灰瓦,像极了一个精神错乱离家出走的少妇。她的魂,如同掌心里的冰,散了。

雪落在园子里,如画,在记忆里岁月擦拭不掉,一直是那么安静纯美。

自诩热爱乡村的我,开始恨自己。我为什么不一直看护着雪呢?我为什么当年要在园子里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斜斜的丑陋的脚印子呢?那些美好的东西,都是我亲手抚摸、撕裂、毁灭的。我感觉到了快乐,但完全没有想到,当初的快乐是刽子手的面具。

欣慰的是,我还热爱着我的热爱,并不因为我丑陋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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