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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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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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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桑里的那棵梨树

沿着宁柏公路上,到阙家岭,过东干脚,便能看到那块坪子。在宁远,乡人把很大一块平地叫坪子。有的有名称,有的就像无名高地,无名。这块坪子无名。坪子是黄泥地,周边几个村庄里那些勤劳的人挖来挖去,种上大豆高粱辣椒,久而久之,成了大家的庄稼地。春季荒凉凉,夏季绿油油,秋冬季节便呈现一片茫茫。坪子中央有一条河,人工掘的小运河,引了舂水支流的水,灌溉坪子下面的田亩。河这边是东干脚的领地,河那边则属于勒桑岭的地盘。东干脚依山,房子一字排开,象街铺。勒桑岭在坪子上,显得单薄。好在屋前屋后种树,村周沿还有不少的油茶树,远看上去,勒桑岭还真像团绿荫。

东干脚和勒桑岭以前是交恶的,缺化肥少农药的年月,村里烧石灰杀虫,为了争草山,两村没少过争执,甚至动扁担动刀。东干脚人多,每次都占上风,勒桑岭的人很是怀念一位叫朱天保的先人。朱天保是先辈里的大力士,据说力大惊人,可以扛着犁田累了的大牛牯回家。如果他老人家在,东干脚的人肯定是不敢逞强的了。人们这样想着,日子就那样颠簸着过去了。到了分田下户,以前的恩恩怨怨也淡了,有的还相互走动起来,像远房兄弟。

我第一次去勒桑岭,是到黑狗叔家。出了村子,往东头走,上了坪子,有一片油茶树,过了河,到了勒桑岭地头,就感觉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菜园子用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丁樃刺。丁樃藤上结着红红的果,溜溜圆的,在风里晃荡着。菜园子边有竹林,茂密得进不去人。风吹来,满是清香,勒桑岭的屋边,有一条小水沟,水是从山脚引来的,清澈、干净。勒桑岭便在这小水沟里浆衣洗菜,繁衍生息,一代一代。

一到村头,我就看到了那棵大梨树,树干抱围粗,树上结的梨子碗底大,在晃动的枝叶间静若处子。我站在树下都看呆了。坐在门口石阶上抽烟的黑狗叔见了,眯眼笑着说:“那梨子还没长熟,现在吃很涩口。”我脸红的哦一声,便随了黑狗叔的孩子上桃树去摘桃子。勒桑岭每家每户都有几棵果树,门前屋后的栽着。如果是春天,勒桑岭的人就生活在花海中了。那些屋子却不敢恭维,外面是黑黑的,屋里也是黑黑的,黑狗叔一张嘴就露出的两个大门牙,一看,也是黑的。屋是柴草熏黑的,黑狗叔的大门牙是抽卷烟熏黑的。

勒桑岭的人见东干脚的人来了,都感到陌生,相距不过两里地,却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纷纷前来问询。一说起我父亲的名字,大家都啧啧,一边感叹:日子过得快呀,前些年看到你父亲还是一个青皮后生,没想到眨眼间孩子都这么大了。感叹是感叹,热情还是热情,纷纷请我到他们院子里摘桃子。福叔还到他的园子里,敲下了几个青皮梨送我。临走时还叮嘱我过河别下水,关切的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

黑狗叔是经常下来帮我家做事的,双抢季节更少不得他。黑狗叔高高大大,脸方方正正,头发一直都是板寸。做事不求快,讲究中规中矩,他插的秧笔笔直直,左右成线,东干脚的人都佩服。他每次下来,肩上都扛一个化肥袋子,袋子里装的是梨子。我父亲劝他摘了,挑到街上去换几个烟酒钱,他呵呵一笑,眯细了眼说:“是昨夜风吹落的,不碍事。”父亲便问起他那几个孩子的事,黑狗叔叹一声:孩子们都长大了,当爷的管不了啦。说完又呵呵笑。在我的印象里,黑狗叔是很开朗的,或许他的开朗与他的好酒有关吧。

跟黑狗叔一同来的,准少不了福叔。福叔的身世较为凄惨,几岁时,爹就撒手人寰,母子俩相依为命,到福叔近四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是勒桑岭最老的一条光棍,他老娘做梦都想有一门媳妇,了却平生一桩心愿。福叔也愁,心一焦,就更显老气。可天公不作美,硬是没在福叔的黄金年华里牵上一段姻缘。福叔做事很细致,粗活细活都求一丝不苟。看着福叔闷沉的样子,始终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可好人并非都有好命呵。

这一季双抢,黑狗叔没下来帮忙,问福叔,福叔说崽大爷难当,孩子门正吵闹着分家呢。父亲听了,也只有感叹。待到天黑收了工,揣一壶酒,父亲便摸了黑,上去看看。父亲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的是梨子。福叔家的是青皮梨,个小,黑狗叔家的是黄皮梨,个大,一摸就知道这梨是黑狗叔家的。母亲问起黑狗叔的人,父亲也没多说。双抢要结束时,黑狗叔的大媳妇喝农药自杀了,扔下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差人下来请父亲上去帮忙时,父亲叹道:这下黑狗叔有得磨难了。便用大胶壶装了酒,让来人先扛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朋友遭遇不幸,父亲神色很是黯然。

再次见到黑狗叔的时候,黑狗叔已拄了拐杖,那是中风的后遗症,酒也是不能再喝的了。坐在我家门前,看到熟悉的人,频频招呼和散烟。村人劝他注意保养,那身体还会好起来的。黑狗叔笑笑,说活一年算一年,等阎王爷勾簿子了。语音苍凉,还有点结巴了。看着他两鬓如星,我心酸酸的不舒服。还想吃梨子嘛,自己上去敲。黑狗叔说。我笑笑。父亲说过,黑狗叔分家的时候,只要了门前的那棵梨树。那梨树是他的前辈栽的,他和那棵梨树的感情,或许他的子女都不会明白。

黑狗叔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远离了东干脚,在外忙忙碌碌的谋着生活。听父亲说起福叔,更为扼腕。福叔花了一笔钱买了一个媳妇,炕头还没睡暖,那女人就跑了。福叔的老娘都要急疯了,福叔也萎了,四十几岁的人,经不起这折腾了。听到这些,我欲语无言。人世本来是一场悲剧,格局在冥冥中已经排定,只不过他们碰得太早太巧,没有享受到春暖花开的美妙,是注定的,谁能改变呢?

每到夜里,在异乡,想起家乡那块土地的时候,就会想起勒桑岭那个小村子,想起黑狗叔和他家门前的梨树。也许世事会让人忘记日子一样淡忘,但在不经意间触到某一点时,曾经的人事就会鲜活起来,让人无法遏制,久拂不去。那是非常美好的干净的朴素的一段人情,虽然结局悲哀。

沿宁柏公路而上,停阙家岭,远远的看到坪子上兀立一棵大树,那棵树便是黑狗叔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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