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缺水,就种旱粮,豆子、高粱、花生、红薯,一大片一大片,在七月过后的田野上交杂着,织成了无际涯的一片,青烟漠漠。收花生的时候,队里是不允许大人带小孩上场的,而唯有收红薯是个另外,老少都可以上场帮忙。队长的理由是:吃了红薯屁多。可大家都不在乎,挖出个大皮薄光滑的,就蹲下来倒过锄头,在锄尖上刮了皮,吹吹皮屑就啃起来,才不管屁不屁的。五姑那时还在人间,见大家都不讲规矩,找一个土缝大的蔸儿,一锄下去,准能刨出一个个大皮薄的红薯来,帮我削了皮才给我。那年头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吃红薯,生的,熟的,都吃,吃了,还不会放屁。奶奶说我生来就是一个吃红薯的命。
珍叔边刨红薯边讲笑话,说某年九月到西山走老姨,一锅饭放了至少五斤红薯,盛饭的时候找不到米粒儿,只见一层红薯。吃第一碗没听到响动,吃第二碗,老姨一家人就开始轮流放屁,一个接一个,接得起。灯叔在旁边说你讲远了,村里的二婶,出门挑水,我跟在后面,她一出门就放屁,一直放到井边,挑水一用力,放了一个响的,我还以为是她的裤子烂缝了呢。灯叔还没讲完,不远处就掷过来一个泥块,落在灯叔面前,二婶子听见了,不讲她了,讲其它的。灯叔笑笑,露出了缺门牙。
家里分了红薯,堆在杂屋里,像个小山堆。先吃小的,大的要下窖,做来年春天的粮食。没有窖的,就刨丝,到村东头的大石板上晒几个日头,收回来做干粮。冬天上学,书包里装上一捧红薯丝,就做了午餐。小红薯不用切,洗干净,往饭锅里一扔,饭熟红薯也熟。大人吃红薯,孩子吃米饭。而我不等父母收工回家,就先把红薯吃了。红薯既粉且甜,一个红薯就一根酸豆角,吃起来有滋味,米饭哪比得上?过了一春,到了夏天,红薯就成了稀罕之物了。我要吃红薯,目前就到外婆家去挑。
村西头的西头是舂水,很大的一条河,桥要立几个礅子才能过去。河声有柳树杨树,青茵茵的,像一抹淡烟。外婆的家就在那些林子后面的后面,在一个不走近都看不到屋的山窝里。他们地多田少,盛产红薯。我很小就去过外婆家,一路上都在河边走,河滩上有好多好多又圆有滑的鹅卵石,大大小小,煞是好看,我捡一堆抱在怀里,滚烫地,又把它们给扔了。舍不得,就央求妈妈把它们装进箩筐,妈妈问我要石头还是要红薯,没办法,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红薯。回家的时候,揣一个在怀里,回来向小伙伴炫耀:这石头是我在去外婆家路上拣的。别人没有,我有,即使是一块石头,也是很幸福的。
外婆家的房子也是圆圆的鹅卵石砌的,一层红泥一层鹅卵石,层次分明。摸摸,凉凉的,难怪外面的太阳那么大,屋子里还是凉的。红薯在筐里,外婆似乎早有准备。外公很高大,不喜欢多讲话,喜饮酒,常常是一脸红光。吃过饭,外公帮忙把红薯过筐,挑上就送我跟娘走。外婆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的,扯过没完。我娘也唯唯喏喏,点头再点头。外婆五个子女,一生操劳,外婆结满皱纹的脸庞,却让人觉得亲切。临别时,外婆向我挥手说吃完了再来挑。我应承,母亲却两眼落泪。其实,外婆活得很艰辛。
入夜,有很多邻居到我家门前的大石墩上乘凉,讲古道今,和和气气的,像一家人一样亲切。生活的苦恼烦闷,当着叔侄兄弟的面倾吐出来,即使解决不了问题,可发泄了一回,心里也轻松了。星空朗月,夜风习习,油灯光拧到了最小,像只萤火虫了。大伙儿轻言细语,都穷,却让人感到人情的融洽温暖。
我是吃红薯长大的,很多次我对父亲都这么说。父亲也不持异议,我委实吃了很多红薯。现在想吃红薯都难了,村里修了水库,地里插了二禾,粮食连年丰收,那片崇山峻岭起伏的湘南大地上,也没有了饥荒,还打着旗帜要奔小康,餐桌上再也见不到红薯了。外公外婆也都相继离开了人间,葬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今年清明前,母亲说要带我到山上去认认他们的坟,给他们添土扫墓。我满口答应,可到清明时候,我人已在千里之外,插翅难飞了,诸多的遗憾和思念又和红薯有了牵连。
某次公司老板宴客,我做陪,席间竟端上来一盘蒸红薯。老板挥筷说:“现在时兴吃粗粮,来,大家试试。”看到剥了皮蒸熟的红薯,我却提不起一试的兴致了。是小时候吃得过了火,现在生厌忘本了,还是这个世界变得真的太快,又轮回了一番?想不明白,就喝一口酒,不想了。
回到住处,酒兴正浓,没个说话的人,便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昨天二婶子死了,今天就埋上山了。灯叔一家也迁出了村子,搬到塬上去住了。村子不是更空了,人更少了?父亲在那头说是啊,更空了,白天都听不到狗叫了。
放下电话,闭上眼睛,心里有种怪怪的滋味,溶溶月色中,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的景象没有了,各自的门都关紧了。生活给了我们富足的同时,也给了我们距离,时代繁华,另一面也就一定要有不可弥补的荒凉?想想吃红薯的年代,心里满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