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桩子一样不灵活,脑筋不会转弯,我们村里人就骂是死蠢,教不过来,就骂活死人。
我不看死人,看了死人,我睡不着觉,睡着了觉就得恶梦,睡在死人身边。惊醒来,心怦怦跳,恐惧。平静下来,再睡,梦如旧。看来,我是怕死人的,也惧怕死。
邻居德爷爱讲鬼故事。夏天的夜里,在我家门前的石凳上,德爷吸着旱烟杆,那活星一闪一闪的,我们就来了。我们怕鬼,但我们喜欢听鬼故事。人死了,埋进土,其实没死,还可做鬼。善鬼恶鬼,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看见了就倒霉。塔子他老爹到老井里担水,还有些距离,就看到了老井边有一个人影在闪跳。塔子他爹恶,扔了水桶,取了扁担就往前冲,那个影子往山上跑。塔子他爹追上山坡,那影子就不见了。塔子他爹提了桶,水也不挑,就往回走了。后来病了一场,病得头发根都落了。那井里是溺死过人的,我们都知道。德爷这么一说,我们对那井都有了敬畏,经过老井的时候都心里紧张了。德爷便讲聊斋故事,狐狸精常是聪明妖冶美丽乖巧,如何在半夜出来勾引穷书生。而恶鬼却如何给自己找一张人皮,到处吸人血精……。狐狸让人喜欢,恶鬼让人毛骨耸然。那时候,我就想遇见狐仙,到山林里打柴,四处跑,也是希望碰到狐狸。
德爷渐渐老了,我们渐渐大了。年轻时候的德爷,是风流快活过的。当初他是乡野货郎,常往山里跑,挑担走四方,挣钱养家。村里人都说德爷在深山老林里有一个相好的。德爷不承认,也不否定,常常是红了脸,一笑了之。德爷的眼神却是迷醉的。丢了货郎担,德爷老了,孩子也就长大娶媳妇了。媳妇不安分,常和孩子吵架闹矛盾,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德爷插在两人中间,很多时候却成了儿子儿媳的攻击对象,有一回,还遭孩子打。德爷便蔫了,不再管事,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晒太阳,慵慵懒懒的,面无血色,眼睛却红肿着。碰到德爷,问他生活,德爷回话很冲,我这个活死人,吃现成饭了。“吃现成饭不好吗?那是享福啊。”饭是夹生饭,噎得人难受啊。看到德爷,我就如看到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如鬼,赶不上,也琢磨不透,悬悬的。
长大了,我也就漂了出来。前些年写信,这些年打电话。村里某某死了,父亲总不忘跟我说一声。父亲日渐年迈,对死,也很关心了。村里死人,却几乎都是中年人,或疾病,或自杀。我给父亲回信或说话,常说人总是要死的,劝父亲看开点,生老病死,自然轮回。这些年打电话,村里有什么变故,我总要追问父亲。父亲总说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新变化。这回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德爷前几天赶阎王爷的早宴,走了,投胎重新做人去了。德爷死了。我心沉了一下。父亲说德爷是喝农药死的,都七十岁的人了,养子不孝,他不喝农药谁替他喝?转过话来,父亲说德爷死得好可怜的,还有得治,硬不送医院,一条命就这么糟蹋了。听到这里,我挂了电话,眼泪却流了出来,是悲哀,也是悲愤。德爷是给过我们欢乐的,也给过我们温暖,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去做了死人了呢?生,多么好的一种存在方式啊,声色犬马,玩不转,还可欣赏呐。德爷的死又让我明白,生不可以选择,死却是可以选择的。我怕死,我宁可选择倔强的生。人死,永远都没有机会睁开眼睛,看人世繁华和世态炎凉了。
人死可投胎的。德爷跟我们讲过。但德爷会不会转世投胎做人呢?我想不会,德爷太老了,又是喝农药自杀的,谁会收留他呢?德爷可能做了孤魂野鬼了吧。但世上有人那么贪,那么恶,那么残忍,大概前世是恶鬼,回到人间,仍不改恶性,变本加厉了。德爷做鬼也会恶的,善良的人没有得到好的报应,凶起来,比恶鬼更恶吧。
想起老诗人臧克家的名诗《有的人》里“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句子,太阳下面,真还不知道有多少活死人呢。
鬼是有报复能力的。
活着不作恶,死了也安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