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前有六棵吊柏树,细细的叶子,密密匝匝的,一年四季都青翠着,氤氤氲氲,尤其是吊柏的树干,笔直如铁,直插青天,风里雨里,都挺直着身子。村人门似乎不太在意,或许他们生下来,就看到了它们,日常陪伴,熟视无睹了。但它们却不在乎这多,兀自生长着。我小的时候,爬上去掏过鸟窝,也在地上拣过柏树仔,一捧一捧的装进口袋,做子弹,跟左邻右舍的孩子玩阵仗。它们是陪着我长大的,也是看着我家拆掉土坯房子,盖成红砖楼的。村里的每一点变化,它们都看着,却无言。
在月夜,风清云淡大地朦胧柔美,村里的狗吠猪吼都静下来,不远处,小河流水的声音犹如风过万顷林木的留声,给忙碌后的村庄哼起了甜沁的催眠曲。我因那月光入室而兴奋,而仰头看窗外高天上的月亮的同时,我也看到了柏树的尖梢。柏树的树梢有如笔峰,在月光里轻微的摇动着。它们在写着什么,青天里只有一轮朗月,难道它们在跟月亮交流?青天辽阔高远,柏树无声无言,却彼此对峙,在飞鸟才能抵达的高度,人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我想,大地的力量在让柏树坚持,他们整齐的排列和纤细的树尖,就是它们给天空的诗句?
夜不成眠的晚上,我经常在门前开阔的空地上徘徊、思想,放飞想象,寻找落脚的地方。月光洒在地上,柔柔不可碰触般地娇嫩。村子在月光中,如穿越时空历尽沧桑的一座一座雕塑。岁月终于留下了它们,它们也似乎感受到了岁月的冲击和残酷,宁静不语,默默地守着这一方水土,庇护着在这片土地上心情生活的子民。六棵树像六个哨兵,像前辈们留下的一只只手臂,挚着生命的旗帜,或者只是为这片土地多一点青葱,多一点灵气,而留下一个心愿,热爱这片土地,热爱我们的家园。这一片土地,不会荒芜,也不仅仅只有残酷,还有美丽。美丽是人创造的,也是人留下的。
看着那些柏树,我心里就会有一种宁静。生命成长成熟后的模样,因柏树而定格。以后我离开了村庄,到了离村庄很远的繁华城市,在向陌生朋友介绍家乡的环境情况时,我会提到那六棵柏树,排成半月形的六棵柏树,到了我们村庄,才能真正感受到“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的韵味。山水的清宁,土地起伏的样子,农家院子的朴素,朝云暮气的姿彩,无不像一幅壁画,展现着湘南简练有力的精彩。朋友都说我的家乡是一个“福地”,有时间一定去住一住,游一游,访一访。每当想起朋友羡慕的神情,我心里满是感动,对生我养我的父母,对那一片钟灵毓秀的土地充满感激和向往。只要愿意去经营,原本平凡的世界也是神奇的。那片土地那片村庄,多少代人曾经呕心沥血过呵,虽然我离开了,我心里仍满是留恋和尊重。
每个礼拜我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除了问候亲人,觅一些温暖之外,还问一些有关那片土地的变化。我爱那里的一切,我心里装着那里的一草一木。这一次母亲告诉我,近来唯一的变化就是门前的六棵树被村里卖掉了。我说砍了没有。母亲说砍了。我再问六棵树卖了多少钱。母亲说两百五十块钱。我怒了,第一次冲着母亲发火,“谁干的!我出两千五,买不砍!”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砍都砍了,你还认真?我说,他们毁掉了我三十年的记忆,我回家再也看不到那六棵树了!仅仅区区二百五十块钱,就买断了我三十年的回忆!为什么砍树不告诉我?我还算不算村里的人?母亲说是为了修路。我扔下电话,二百五十块钱能修什么路?一个荒唐的理由,分明是某个人的借口,为了一己私欲,而毁掉了全村人的一道风景,我恨!
六棵柏树,陪过我爷,还在陪着我爸,而到了我这一代,在我三十岁的时候,生生的被人一斧一斧的劈倒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啊,我似乎看到了那么一种人的嘴脸,为了满足私欲,忘了卑鄙,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真不敢相信,这事儿会发生在我魂牵梦萦的乡村。心想,这种人只能去地狱,因为他没脸去天堂见列祖列宗。善良的父老兄弟,你们为什么肯迁就一个小人?六棵柏树倒落地时的那一声轰响,那一斧一斧的剁木声,穿越千里,在我脑海里轰轰着。而对于那一片土地,我再也没有诗篇,一种痛一种悔绞缠着我,似乎是我出卖了那六棵柏树般,让我不能安宁。
六棵柏树砍倒了,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柏树有灵的话,它们的灵魂一定还游荡在那一片天空,看着它们守护多年的村庄,在风里哭泣;或者在夜静人深时候,看着月亮,不再交流,因为没有了笔峰般地树梢,天空里没有了它们凝成的诗行。它们就那样消失了,即使有一万个不愿,它们仍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甚至没有它们,村人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因为他们熟视无睹到近乎麻木了。
六棵柏树,我生命之路上最初的六个桥墩,没了,在我脑海了储存了近三十年的乡村在褪色,让人觉着人海的孤独和人世的炎凉。如果我父亲愿意,我希望他能在六棵柏树原来生长的地方,重新栽下六棵柏树。是他们毁掉的,他们还在,他们应该种下来,后继者才有更好的将来。即使已有一道疤痕,时间能够弥补;为少一点遗憾,我希望我们少一点重头再来,我们生命的时间并不多。
六棵柏树还在我心里矗着,伟岸、高傲、坚韧、挺拔,日日夜夜守护着我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