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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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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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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广州的四季是含糊的,我对广州的季节也是模糊的。

在广州,热天热得要死,擦屁股的一盒纸,只够蹲厕擦汗。冬天冷得要死,路上的人穿着臃肿,行动如龟,个个怨恨南方屋里怎么不装暖气。在广州二十几年,我不喜欢广州从春末到冬初,每天身上都粘粘糊糊汗津津,一件单衣可以过大半年日子的生活。热的时候,汗流浃背,出口气也是喘的。冷的时间虽然短,一年满打满算,不够一个季节。但广州的冷,可以让人铭心刻骨,咬牙切齿。在广州过冬的人都经历过寒气巴在背脊骨上抖不掉的冷,自谑“过冬全凭一身正气,取暖全靠抖。”

二十几年,在广州生活,日子几乎一层不变,无波无澜。二十几年,我只知道自己是打工过来的,怎么打工,怎么生活,怎么饮食起居,怎么失业就业,细节已经模糊,形式却一层不变。生活没有变,人在变,城在变,家在变,朋友在变,朝气蓬勃变成了一言难尽,满怀希望变成了但求平安,朋友有的离开有的去世,世事变得沧桑。生活还是那样,上班下班,逛菜市场,在锅碗瓢盆间接受老婆委屈和失望。二十几年了,世界变了,我们的生活不仅没变,还随着孩子的长大,父母的变老,变得琐碎,变得沉重,变得失望,变得不平,变得彷徨。即便心里有失落,有不甘,但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都不敢松懈。尤其是我们外来的,要关系没有关系,要根基没有根基,要家业没多大家业,一家人悬空似的,风吹雨打,家就要折腾,要烂散破碎。我有时候都怀疑,难道自己当年的选择错了?我不应该在城里定居,应该回到乡下。我自觉乡下的生活虽然清淡,但蛮适合自己的懒散性格,我对乡村表示认可。太太有些不甘,我们努力奋斗几十年,从农村跑出来了,几十年后,老了又要跑回去,又回到起点,那这几十年的努力和奋斗不就是白费了?日子就这么拧巴,晴一天,不晴也一天,看着像超市,琳琅满目,色彩鲜艳,其实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个摆设。比如到肉食专柜,今年的和去年的,今天的和昨天的,几无变化,鸡鸭鱼肉,一层不变,二十年,一向如此。要想看到变化,那就去菜市场,小区附近没有,走几里路,老人家甚至坐公交车出行,也要拉个兜兜去逛,那里的蔬菜有季节的气息,哪里粗犷、狂野的叫卖有家乡的味道。我家吃饭人少,用不着花时间走几里路,过一个红绿灯,过一个天桥,去到城中村的菜市场买菜。我一直为这个遗憾,我妈、岳母,各自在家,不在我身边,我一点都照顾不到,他们七老八老,血压高,各种老年病,头昏眼花,头痛脚痛,病寒伤痛,我搭不上一把手,按照内子的说法:他们养我们有什用!我看看一旁专心致志玩手机的孩子,也问自己养孩子将来有什么用?我们还有一颗回报父母的心,现在的孩子,只有一颗随波逐流放任自我的心。他们将会沦落到什么地步,怎么对待父辈?不堪设想,我恨,而归根结底,问题首先出在父母身上,我无能为力,我闭嘴。我甚至麻痹自己,等孩子成人,我回乡下去,老死在家乡,在家乡的山头上占一个位置,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因为这个,我想到了父亲,明天就是他的七十九岁冥寿。

三年前,疫情刚开始,他还没有感受到疫情的凶猛和各种防疫方法穷出不绝的时候,在二O二O年春节后撒手人寰。他是想活下去的,他甚至跟我讲,身体允许,他想再来广州小住一段日子。一个老人谈各种想法的时候,是他生命要交待了的前奏。我不知道,家里以前的老人的生活及其他种种,都是我父亲处理。我父亲为保护我,甚至不让我参加外公外婆的葬礼。他觉得小孩子过早的接触死亡,容易受影响,容易消极。我确实也是怕死的,邻居爷爷死了,戴着瓜皮帽穿着青布褂蹬着白底鞋,直挺挺平搁在地上“抢地气”——在地上冷得僵硬了好入棺摆放定型。我看见了他手里抓着一根桃树枝。晚上做梦,一个晚上梦见自己躺在他身边,哪怕吓醒过来,再睡过去,还是发现自己睡在他身边,怕得躲到旁边的棺材板下面。可能我和父亲讲过这个梦,毕竟那时候我才几岁,还没发蒙。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一。

我站在窗前,阳台上挂着洗好晾晒的衣服、裤子,不仅仅是昨天前天本周本月的,不仅是本季节的,还是本年度的!秋衣、毛线衣、围巾、T裇、衬衣、校服、修脚裤……一长溜。以前,只要墙下的竹篙上晾晒的衣服多一点,父亲便会取笑我妈:挂起和腊肉一样,过年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妈不会收捡,有悖妇道。而在城市,我能说什么?玩手机已经成为生活首选,可以耽搁吃饭,可以耽搁做作业,可以延迟睡觉,可以让人笑,让人哭……我恨,除了咬一下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当家的,但我不是我父亲,父亲当年在家,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妥妥的权威,我们只有认的份。现在,多少子女,学了一点法律知识,首先就用在自己父母身上!邻居曾经告诉我,他被自己的孩子送进过派出所。现在的孩子,除了“操蛋”两个字之外,我想到了惩罚和因果,他们要经历的坎坷,会一样不少,付得起代价,付代价,付不起代价,出命。我在心里祈祷,无论是哪一种,都要远离父母,自行承担。

广州已经下了几天雨了。

到底几天?

我便想自己从阳台的衣服堆里扒拉出雨伞的是哪天,倒推一下,十八号下的雨,今天三天了。广州腊月的雨,绝对比春天的雨空灵温柔。虽然腊月的雨天带着冷落萧条的况味,我还是喜欢广州腊月若有若无的雨。对于若有若无的雨,有的人很讨厌,不带伞不行,带了伞,未必一直用得上。我也讨厌这城市的雨,容易丢伞。出门一把伞,再出门,看看窗外面阳光灿烂——想不到要带伞了,伞便落在别人办公室了。最多的一个春天,我丢了三把伞。为了不再到处丢伞——一把雨伞,超市卖四十多,我还专门买了一个双肩包装雨伞。在广州,随身携带雨桑太重要了。我试过在白云文化公园地铁口躲雨,无助的躲了三个钟。那是广州夏季的雨,雨大且急,黑压压的天,困着地上灿灿的灯,电闪雷鸣,雷就砸在对面的马路上,一声霹雳,惊天动地,整个城都躲在雨帘子,只见一个乱七八糟的轮廓。马路上更是水流成河,大车小车肆无忌惮,追逐着,轮子划开的,是我们的无奈。我给家里人、朋友、同事都去过电话,结果就是让我再等等,广州的雨,最多不过狂暴半天。我等,我等,然后下决心买一个双肩包,只为装一把伞——黑色双肩包跟穿西服的男人其实很配的。而这个腊月,解除了我的双肩包,可以晃着脑袋,在若有若无的雨里,肆意而行。

关于父亲的生日,我闹过好几年笑话。

父亲腊月二十一生日。

奶奶腊月二十二生日。

起初的很多年,我都是腊月二十二赶到家,为父亲祝寿。奶奶生日,家里也不少客人,我还当是这些客人都是为我父亲来的。我甚至惊讶,我舅公怎么都来——我奶奶的弟弟,外甥过生日,一般是不必出现的。直到我父亲满甲子,过六十大寿,要我提前回家准备。我说腊月二十一肯定到家。我父亲才说腊月二十一就是他的生日,以前没有说,还以为我只能在二十二那天才能回家。听了父亲的教导,我感觉很尴尬——也仅仅是一会,除了父母,我现在记不得其他亲人的生日。我自己的生日,我今年五十二了,我给自己过生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要不得的态度。忘记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日,后果很严重。自己的生日可以不过,其他人的生日,一年一次,忘了,是轻视,是故意的,家里通常会有一场战火。其实,是我真的对数字不敏感,记不下。

我得下楼买一点纸烛,明天到小区指定的地方,烧给远在世界另一头的父亲——小区里住了不少潮汕人,潮汕人初一十五过年过节必给“老爷”“财神”和祖先烧纸,为此他们在小区里添置了专门烧纸烛的炉子,免去消防安检上的麻烦。其虔诚和规矩,值得国人模仿和借鉴。

在楼上,听到的雨声,有落在棚架的滴滴答答,有落在榕树叶子上的淅淅沥沥。看了看手机,温度十六度,一点都不寒冷,感觉正好睡觉。下得楼来,对面是那棵二十年如一日站岗的榕树,披着湿漉漉的叶子,一树深绿。目光落在地上,湿漉漉,有积水,但看不出一点雨花。下了阶梯到路上,仰起脸,感觉有小小的蚊子屎般的雨丝落在脸上,彷如有针头轻轻试探一下,便闪开了。往前看,榕树下的白漆灯杆上,绑好了过节的彩旗,大红的,十分醒目。小区的灯笼和绣球,总是要等到年前两天才挂出来。我们从老家过年回来,一进小区,还能看到榕树上的灯笼、绣球,一派喜庆。路上潮湿,心不潮湿,觉得广州的腊月,这个时候,十分的怡人。城里人的年货,于无声无息中,就备下了,在精不在多。腊肉腊肠,烧鸭烧鹅,鸡鸭鱼肉,海鲜虾蟹,能管到年后几天就行。过了初六,饭店开门,比自己在家下厨还方便。吃什么?这多年,一年复一年,还是那几样,鲍鱼龙虾海参象拔蚌帝王蟹……品种愈来愈全,滋味愈来愈淡,年如旧,人不如初,对联如旧,笑脸不如旧,天增岁月人增寿,生活不管是在老家乡下,还是在广州,仍是“今年平平过,明年买马坐”那样的一年望一年。我扫了一眼小区楼下,环形路上、健身广场、榕树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天空中的雨,若有若无。气温刚好,湿润温暖,不冷手冷脚,适合在家呆着,在被窝子里躺着。这是少见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好吧,这么安静,是因为疫情。安静,确实令人感觉舒服、踏实。但没有嘈杂和喧嚣,这城市空洞起来,令人害怕。城市的烟火气,还得要老人们在广场上蹦跶,货车在路上狂飙,小车喇叭在耳朵边像一把杀猪刀,小贩的推车在路边飞跑。我们需要热气腾腾的热闹,需要生命在热闹中拧出花来!

超市里有些冷清,或许因为道路有些湿滑,或者还在怕疫情,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在家里玩手机了,或者一家人已经奔赴几程回到了老家。姑娘家家戴着口罩,影响自己出行的风采,自觉减少了出门闲逛——广州因此少了好几抹亮色,城市都冷硬了几许。但广州是花城,花城终究生机勃勃。超市的门口、银行的大门里,已经放好了一盆金桔,花店门口堆了一片还没结蕾的桃枝。进了超市,过年才放的喜庆音乐,已经响了起来。半空中的彩色小旗,中间的大红灯笼,到地上的堆头,那些溢光流彩的年货,还是年的味道。看到堆在一起,一封一封的红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在催促我,快点走,年关马上到了。虽然角色不是当年的角色,给后辈派红包,是爱,是期待,在旧年结束新年开始之际,一家人乐呵乐呵的,是这几年难得的美气。想一想,腊月确实短,好像很多东西好多东西还在计划中,还在等什么。哦,等过年那声爆竹吗?或者正是如此。腊月赶千里万里回家过年,听到那声除旧岁的爆竹,心才安定踏实,再多辛苦也值了。

超市大门口,汇侨路上,湿漉漉的空气里,三三两两的小车,一拱一拱,走走停停,宛如平常。不管是不是腊月,生活都在按部就班延续。繁华刻板,广州或城市生活的乏味,正来之于此。

202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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