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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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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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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

关于田野,我脑子里有一幅风景画。

五月末六月初的宁远,山清水润,大地蓬勃,种稻子的田里,头季稻禾苗已经分蘖长高,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片绿色,从几里外的大岩口,顺着龙溪,一直向南延伸到几里外的舂水畔。河东这一片是我们的平田院子的,河西那一片连到了淼淼青山脚下,几里长的绿色田野,是郑家院子的。田埂路在稻子里,如若隐若现的沟壑。平展展的田野上,龙溪一刻不停的唱着歌谣。几条笔直的水沟上,没有戴斗笠的看田人。水从沟里流出,哗哗泄进河里。听着哗哗声,闻着稻禾的清香,清凉的风从西山顶上下来,拂过田野,稻田弹出波浪,此起彼伏,像囚了一个大湖。这个月份的阳光开始起劲,日渐暴烈。也因了这阳光,目光可以越过广袤田野,看到河西那边数里外立在田野上的村子,和村口一颗蒲扇般的大树,是榕树,是橙子树,我一直在猜。

鸭子顺水而下。

太阳偏西,春哥挎着一个行军包,从村里的石板路上走出来,鸡狗不惊。

身后几块石板外,春哥的爷爷,南笙大伯,两手拽着一个手提箱,半边身体被手提箱牵扯,一步一趄,好像牵着一条倔牛。爷俩影子一前一后贴在绿叶上,笔直僵硬,无关青禾起伏。春哥在潮水岩上中学,闹过一个笑话,说全家五个人就他一个人读书,最他辛苦。南笙大伯六十多了,高,背有点驼,光着背,蜡黄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平头,大鼻子,胳膊像两条老丝瓜。儿子在外地工作,儿媳妇在家里务农。他想承担多一点,还在班组领养了一条牛。牛跟他久了,染了他的习气,跟他一样,不喜欢凑热闹。放牛的时候,南笙大伯头上戴着草帽,一手牵着牛鼻索,在前面看着水沟上的稻田,他是经过沧海桑田山河变色的人,面对田野,一脸平静。牛在后面埋头吃草。一人一牛,连在一起,如湖上轻摇的小船。这种悠闲,只有宁远北这片无边的青禾田里才能有。

春哥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能去潮水岩中学读书的人。

潮水岩中学是宁远北路最好的中学。我父亲说,潮水岩中学是一块农民子弟专用的跳板。若我不想一辈子放鸭子,几年后就去上潮水岩中学。

潮水岩中学,宁远北路乡村里的一个圣堂。

看到他们爷孙俩,我怕挡路,会自动往下游走几步,让出路来,然后目送他们。

南笙大伯拽着的手提箱是木头的,旧,样子像课桌,灰黄色皮上,有一块黑色的油腻子,被汗染了,被肉磨了,油光发亮。手提箱可能是南笙大伯结婚时候打的,也可能是春哥母亲嫁过来带的嫁妆。里面有春哥换洗的衣服,有春哥的书,以及一个星期的咸菜,可能还有几个红薯。有点分量。走在田埂上,南笙大伯用了几种方式,拽,扛,背和抱,过了架在水沟上的棺材板,侧身上了土坡,坡上是大院子的田了。在南笙大伯的意识里,这已经出了东干脚的地界,送到这里,尽心了。

坡上,有大院子的一块二季稻秧田。

水田被手工捏过,分成棚田大小,一块一块,播了种谷,在出苗。泥上,点点的绿还很稀疏和羞涩。这个时候,要防鸟雀啄食和踩踏,播种人在小田埂边扎了稻草人。稻草人戴着斗笠,穿着捡来的破衣服,黑的,像个流浪鬼。两袖撑开,风吹哗哗响。样子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张开翅膀保护小鸡的母鸡。鸟雀试探几回,发现没有危险,三五成群来了,在田埂上蹦蹦跳跳,耀武扬威。大院子的人派了一个看田人过来,是个小伙子,比春哥壮实,学生模样,自带小板凳和长竹棍。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埋头看书,一边无节奏的挥动一头绑着一片薄膜纸的长竹棍。这个姿势,他能保持一个上午。很多时候,我都以看到他举着的长竹棍,长竹棍上绑着的薄膜纸被风拉得直直的。对他埋头看书,一个上午不动一下,甚是佩服。

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手提箱,习惯性地把缠在腰上的汗帕解下来,抹一把脸,然后搭在肩上,回头下坡,佝着腰,在田里晃晃悠悠往回走。从遍地阳光,走回阴凉的村子,一路不会回头。整个夏季,每一个礼拜天午后,大人午睡,村子安静,能听到一里外钵子坝上的水流声。南笙大伯光着上身,帮春哥提着手提箱,从棕叶树后面走出来,踏上村门口的石板路,过小石桥,走河坡路,送春哥一程。而这一程,终点就在坡上,我们院子和大院子交界的地方。到了坡上,南笙大伯在坡上放下箱子,立在那里,回头等春哥赶上。春哥过来,南笙大伯交过手提箱,照例会和春哥交代一句,交代一句什么,我从没听到过。送了一年,南笙大伯把送春哥上学当成了功课和习惯。每个礼拜天下午,都像往昔一样,送春哥上学。只是南笙大伯老了一岁,不再提溜着手提箱等春哥,把箱子放地上,一手扶着,一边看春哥走过来。春哥过来拎起地上的箱子,也不回头,歪歪扭扭的朝着秧田走几步,便把手提箱甩上肩,扛炸药包似的,侧着头,往前走。南笙大伯转过头,不看了,甩着空手,不紧不慢回村。土坡前面是庄稼地的入口,路边一蓬荆棘,荆棘里长着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高高的树干,顶着稀疏的叶子。过了树,春哥就消失了。春哥把着肩上的手提箱,侧着脑袋,大步流星朝前走。他的心里,只装着学校。我想,读书是快乐的,春哥怎么会说辛苦呢。

那个夏季,我在龙溪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放鸭子,为父母分忧。每个礼拜天,都能看到南笙大伯、春哥爷孙俩,一前一后,从村子里石板路上走出来,过桥,沿着河坡,走进田埂,上坡,在坡上告别。在无边的田野上,那个土坡像个露出水面的小岛。那个手提箱,像生活这张大网的一颗铅坠,坠着南笙大伯,也坠着春哥。他们爷孙俩每次都在这里道别,一个踩着阳光回来,一个踩着阳光离开,一心赶路,没有看周围一眼,也没有回头去看彼此离开的背影。

看到南笙大伯,我会想我的爷爷。

心里有个人可以想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孤单。

就这样,周而复始,我都快打起了我母亲陪嫁的板箱的主意了。那只板箱漆红漆,上面描着喜鹊登枝。我以后去潮水岩中学,就背那只板箱去。可惜我爷爷早逝。他是爱我的,他最后的一块糖,留给了我。我想我的爷爷,他在世,也会像南笙大伯送他孙子一样,送我。几个日头之后,稻子黄了,大地壮观,岭被黄灿灿的稻田围着,都呆了,兀自生烟。双抢在望,村子里的人都蠢蠢欲动。南笙大伯出来了,在烈日里,一个人,披着薄衫,背着手,走过了河上的石桥。沿着河坡走下来,走进稻浪滚滚的田野,像要被水淹没了,只露着一颗头在游走。过了架着棺材板的小沟,上了坡,立定,在金黄的田野里,像一根缆桩。站了好一会,春哥扛着箱子,从苦楝树下冲啊冲啊小跑出来。或许,他看到坡上的爷爷了。冲到爷爷身边,春哥把肩上的手提箱摔了下来,把箱子的扣袢甩开了。南笙大伯没有发火,俯在地上,像用田埂把田野捆起来那么费劲,试图用自己的汗帕捆一层,先弄回家。汗帕短了一大截,南笙大伯只得把手提箱抱在胸前,一颠一颠的在田埂路上往回走。春哥甩着两手,在田埂路上一个人先跑起来,像一条小鱼。

南笙大伯慢吞吞走过我面前,我在柳荫里,发现南笙大伯平静的脸上,汗水一道一道,挂在下巴上,一颗一颗往下掉。那只箱子盖子没合拢,露出书本来,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我有些心疼他。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南笙大伯拿着手提箱送了春哥三年,最后把春哥送出了千里之外的上海读大学。

我觉得春哥是幸福的。

春哥或许觉得我是幸福的。

无论如何,南笙大伯都是幸福的,即使那只手提箱被春哥无心摔掉了箱盖,在田野上走走停停,用力维持手提箱不散架,南笙大伯脸上,也没有一丝怒色,平静得像一粒稻谷。

现在,想起来,暖暖的,不仅仅是夏天里田野上金黄的阳光,还有人世里最美好的风景,不可复制。

202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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