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花开

出了正月，地里的白菜出梗子开花了。

地里的白菜，有的是吃不完的，还用草把子捆着，有的是故意留的，叶子散开一蓬。白菜心长出梗子，白菜叶子便蓬散了，最高的一根，要赶上人的肩膀了，周围长一圈小的梗子，十来枝，高矮不一。白菜开花，状若小塔。花扬了之后，结一管一管的羊角果，里面藏着白菜黑色的籽。籽成熟，是要一整枝砍下来。在墙垛上晒干水分，拿回家，挂在壁上的挂钩上，基本要等秋末冬初下种的时候，才记起壁上自己有两挂白菜种子。摘下来，放在笸箩里揉搓，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把笸箩里的也叶啊梗啊壳啊簸出去，又把籽里的泥屑尘土吹一遍，干净了，找张报纸，折成漏斗，装了，折好。没有报纸，找个布荷包装了，放在火炉头上的篮子里。那个篮子，专门收藏蔬菜种子的，烟熏火燎，不招虫。地里的白菜花开，叶子开始僵硬，变老，向四周散开，出的梗，向上猛长，开出一杆黄花来，其它的枝蘖纷纷散开，开出小花来，像巴了一溜蛾子，粉粉的，散发出温和的清香味。白菜花开，醒过来的蝴蝶当然会如约而来。这个时候，地里，不仅仅是特意留下的一垄白菜开花了，搬来隔壁地里的红萝卜，也开花了，一条一条梗子，鞭子似的，密密麻麻，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萝卜特有的酸臭味。两只白色的小蝴蝶也不嫌弃，两两伴着，在萝卜地里穿梭，演绎着两小无猜。

除了萝卜花开，留在地变得一小片芹菜也抽出了梗，结出了花蕊，在阳光里静静的，其貌不扬，散发出清冽的芹菜味。在路边上，还没吹到风，芹菜味就弥漫过来了。绿色的芹菜花上，只有小小的黑甲虫在忙上忙下。

大地在轰鸣，是山地苏醒了，在松动筋骨。

春无三日晴。

太阳出来，虽然清凉，但一年之计在于春，耽搁不得。下田的下田，穿上高帮水鞋，修水沟，铲田埂草。进土搞庄稼地的，有解放鞋，赤脚穿解放鞋，鞋面老得上都脱胶了，正好用来当草鞋穿。没有解放鞋的，干脆穿皮草鞋。春水凉，冷皮不冷骨。在地里，挖的几锄头，太阳照在身上发暖，脱了单衣，穿小衣干活，这个时候最为洒脱自由。天清地净，田里的人在油菜花里吼呀吼呀，地里的人在白菜花地里吼呀吼呀。老人收拾了屋子，搬出梯子，架在门前石墩上，趁着日头，晒一晒有了霉味的被头。一边说雨落了半个月，扭头又说这个日头好呢，有点利了。最开心的是小孩子，跟着到地里，太阳一晒，小脸蛋通红通红的，在地头撅起屁股搬砖，不亦乐乎。妈妈放下锄头把子，过来帮忙拽下套在外面的灯芯绒外套，只穿一件绒线背心。小孩子得了自由，开始用石头在菜地边砌围墙，嘴里念念有词。沟里扔满了从菜地里抛出的荠菜、野茼蒿、天胡荽，香味诱人。小孩子便蹭到妈妈身边，想弄点吃的。妈妈左看右看，这个时候，白菜刚开花，梗子还嫩，掰一枝壮的，剥了绿皮，味道虽然有点刺鼻，但肉还白嫩，吃起来有点甜味，正好可以打口干。娘俩坐在地边，孩子啃白菜梗，妈妈一手拿着一截白菜梗子，一边收拾沟里的猪草。

太阳好，村里无闲人。野外都是看田的人，看土的人。本来是想看个风景，顺带看一下田里是不是要退水，土里的土还泻不泻。看着看着，田头地头都有人开工做事了，忍不住春潮吹动，撸起袖子，弯下身子，干起活来。

太阳老高了。

村里的屋脊上，炊烟游荡，有人烧饭了。

在田里修完田埂的父亲，肩膀上搭着脱下来的青布单衣，倒提着锄头，穿着水鞋，齿廓齿廓走过来，还没到媳妇跟前，就跟自己的媳妇说：鞋漏水了，脚在里面撑船。

啷个不脱下来？

脱下来，赤脚走田埂路，踩在草尖上，脚底板痒。

耍了两个月，脚杆子都娇贵了。

等明天天晴犁田，跟着牛到水里泥里走几回就好了。

男人到了地里，女人就收拾物件，末了抱了一抱猪草，先回家。男人一边嫌女人翻土不会挪脚，踩得到处是坑，一边拉动锄头，把地平整一番，然后分成一畦一畦。边边角角种什么，里面种几样，这个时候，要心里有数。在隔壁地里松土的邻居见了，问今年种什么，还是老三样嘛？

哪老三样？

地里茄子、辣椒，边上种一圈豆角。

今年不了，孩子会看景了，除了老三样不动，还要种一畦黄瓜，加一畦西红柿。那球球熟了，又好看，又好吃，娃儿喜欢。

我种几棵扁豆，几棵就可以，开紫花的那种，结果结的蠢，两棵就够一家人吃到入秋。

唠起来，不过瘾，干脆凑过来，坐在地沟上，扯过开花的白菜杆子，闻一闻，正好看到在花蕊里滚动的蜜蜂，又说，再过两个月，我家里养的那窝蜜蜂，可能要分窝，到时候送你，你养一窝。

这边厢赶紧说要得。伸手在地上捡起青布单衣，从口袋里掏出过年抽剩下的卷烟，你一杆，我一杆，点上火，叼在嘴上，又开始指点田园，说去年冬天的油菜没受冻，来势好，犁翻了做绿肥，可以省好几袋化肥钱。

大人聊天，孩子在地边的石头缝缝里，扯了一条醡浆草，摘下牛角样的小花蕾，塞进嘴里，又吐出来，说好酸。

抬头看看太阳，天高了，多好的太阳，万里无云，天空里无边的幽蓝嫩生生的，诱人。风也暖和，草已经冒芽泛青了，地不冷了，山也秀了，隐隐约约能听到潮鸣。

大人笑笑，扯住孩子胳膊，把孩子扯到身边来，摘掉孩子手里的醡浆草，吹吹孩子的头发，教育道：你看你手，指甲里都是泥巴巴，下半年开学，就关你牛栏。

说完站起来，把单衣披在身上。

邻居跟着站起来，说：这个天气好，不多做一会？

下午早点来一样。说完，把水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卷起裤腿儿，一手牵着孩子，在干燥发白的泥路上，一路磨磨蹭蹭回家。

白菜花在太阳的烘烤下，花边小小的叶片泛出亮色，花蕊气味芬芳。蝴蝶、蜜蜂不知疲乏，在白菜花上撒了娇，又朝隔壁菜地飞去，那里有白菜花和油菜花。

人们收工回家了，安静地庄稼地上，一点也不安静，白菜花、芹菜花各自开放，萝卜花倒在了地上，莴笋也在拔节，顶上已经结出了绿色花蕾，在微风里轻轻摇晃，要凑热闹了。

村里，炒白菜的清甜味道在弥漫。

这好的天，不知道谁家掰了一手白菜花回来做菜。

2023.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