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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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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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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子的时候

小暑之后,田里的稻子抽穗扬花。

稻花由绿色的瘪谷支撑着,小小的,细看,像别针也像鼓槌,或者一个两只脚的电子元件。明黄,脆弱,嫩生,弱不禁风。这个时候,水里的稻花鱼最活跃。在山地夏风的轻摇中,雄蕊上的花药得到信息,花粉纷飞而出,落到雌粉上头,进入子房,结出胚珠,发育成胚芽,就是我们看见的稻谷。稻谷还是浆汁的时候,稻穗直挺挺的,蜻蜓、蜜蜂、蝴蝶都是观光客。在田埂上观察的农民会弯下腰,扯一根稻杆到面前,把稻穗摊在掌心,一粒一粒数,数一管稻穗上有多少颗谷粒。数到大暑,稻谷开始硬铮,绿色的颗粒变成了黄色,笔直的稻穗弯下来,像禾镰刀。这个时候,养鱼的,开始放干水抓鱼,抓完鱼,连箩筐一起提进河里养着。回头塞好田坝,透最后一回水,湿润了,仍然搬开田坝口子,将田里的水放干。干田,收割、打谷子,不拖泥带水,打谷子、晒谷子都少很多麻烦。人在稻田里,像凫水的鸭子,自由自在。风吹过田野,稻子轻摇,清香扑鼻,田野的上空,都是稻子诱人的香味,小燕子一对一对在上面低飞。青黄时节,正等新米下锅。当家的男人早上出门去田里转一回,暮晚收工回家也要转进稻田里转一回。老人说莫急,有节气管的,大暑之前,打谷机肯定下田。说的照说,听的未必听进耳朵了,还辨嘴,说,老辈人的话是不错,但这是新品种,多晒几个日头后,一杆烟的功夫就黄了。

老人还是忠于规矩,不急不忙说:什么新品种老品种,都归节气管。

年轻人笑了,说:老骨头,老黄历,如今是新社会了。说完,转头就走,一路走,一边喜笑颜开,禾熟在望,在来两个猛火日头,田里估计到处都是打谷机轰隆轰隆在响了。上千亩稻田,在立秋前都要收回来,还要立马插上二秧,是个大工程,一年最为辛苦的农忙要拉开序幕了。

农家的孩子,沉寂了半年,最喜欢头禾开镰的热闹。

打谷子是体力活,割禾的人费腰,踩打谷机的人费腿。小孩子下田,纯属凑热闹。偶尔为踩打谷机的人搂几抱禾,更多的是在禾兜边找鱼洞眼,泥鳅的,黄鳝的,找到了,把禾兜子提溜起来,翻鱼。翻不到鱼,也不闲,跟着割禾的人捉青蛙,尤其到最后几行,里面蛤蟆、蚂蚱乱蹦,飞蛾乱窜,燕子结伴在头顶的天空忽上忽下,红蜻蜓在田埂上起起落落,田里人影如鱼,四处都是打谷机的声音,呈现夏天日子的火热。收谷子的同时,帮忙的老人在打谷机边扎草把子,扎好一个晒开一个。主劳力装好一担谷子,试试扁担,吼他一声,上田埂,摇摇晃晃,送回晒谷坪翻晒。我们家的田都在河边,不在山下。山下的田里的草窝里,还藏着“长尾巴”,如果是草鱼蛇,爬山的速度,比目光都快,眼睛都追不上。山上到处都是茅草、岩石、刺蓬,蛇钻进去,就安全了。如果有“白缎”(银环蛇)的影子,我的天啦,每抱一捆禾都要抖一下,把蛇抖出去。田里的白缎都是小蛇,手指头大小,毒蛇不分大小,一样毒。它不像“过山风”(眼镜蛇)。过山风脾性火爆,惹到它,它呼地竖起头,两尺高,与你对来。白缎又短又细,脾性温和,藏在禾草里,不弄疼它,据说,它不会主动咬人。它咬一口,不疼不痒,无声无息,就像蚊子——这是骗小孩的说话,被他咬过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咬的。等发觉被咬,基本就是躺棺材了。而且,只要发现一条,附近可能就还有几条,它们有一窝一窝活动的习性。在河边的田,也有惊喜,一手一手割倒放在地上,在河坡上追逐小虫子的四脚蛇就来了,什么时候来,怎么来的,基本察觉不了,它有保护色,用不着偷偷摸摸。伸手抱禾的时候,四脚蛇忽地从抱起的一捆禾里漏下去,并且迅速跑开,一路在禾草里淅淅索索,吓人——即使它无毒,但它的四条腿吓人。也有眼疾手快的,一把摁住,随手在田里挖一个洞,把它关在里面,收工的时候,逮回去。捆一根麻线,放在地上,逗小孩玩。它睁大眼睛,一样可怜,不理解,众生平等,两脚的人为什么这样对它。于小孩,这却是“双抢”季节里,最有乐趣的一件事情。

年轻人踩打谷机比腿力,简直不是踩,是蹬,打谷机的齿轮飞快,发出“谷啊谷啊”的响声,节奏很劲爆,激情飞扬。有经验的老农,是一脚连着一脚,用暗劲,脚底板粘着踏板,打谷机发出“谷啊谷啊”的响声,很均匀,绵绵如水。我喜欢凑热闹,大人踩打谷机,我夹进中间。踏板上上下飞快,我得尝试几次,才能踏上去,然后跟着大人的节奏用力。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不喜欢割禾。割禾弯腰塌背,还要防着眼睛被禾叶划着。一路割下来,不仅汗流浃背腰酸背疼,脖子被禾叶尖错处红点点的印迹之外,鼻子里也是灰垢。所以,每天中午从学校放学回来,看到父母在田里忙乎,我就跑向田野,下田帮忙,主要是帮忙踩打谷机。

你回家摸农药了?我跑过正在割禾的母亲身边。跑过去,在田埂上扔下书包,就跑向打谷机。这是一路计划好的。母亲却直起腰,责问我。还问我父亲,你闻到没有?风里好大的农药气息。从西边吹过来的,你闻到没有?母亲只嘴上问还不够,正想偷个懒,提着禾镰刀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衣襟闻了闻。

父亲抓起扁担,套箩筐的棕绳,要往晒谷坪送谷子。头都没抬,说,是有一团农药味,估计那边田有人杀虫,飞蛾太多了。父亲说了自己的猜测,大喊一句”四海无闲田”,担起满满一担谷子,一头高,一头低的上了田埂。这是他的风格,他不喜欢两头平衡。

无边的田里,开镰时大海一样平静、雄壮,现在,田里的黄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而且,部分水田开始变成了绿色——家里人手多的,不仅打完谷子,做了犁耙,还栽上了二禾。我跟父亲说,你莫管,打谷机交给我了。父亲同意,他正好抽出时间去做犁耙。我们收了门口一丘田的谷子,父亲赶着黑牯牛在河边的田里犁了几圈。燕子在头顶盘旋,黄鸡在晒谷坪上开会,田里的打谷机的声音清淡了,犁田耙田的人大声吆喝着,赶着插二禾。阳光暴烈,老天照顾人,几个日头,就能晒燥谷子,留下一些吃,拉到粮站卖一些,化肥农药的花费就有了。头季稻的米不好吃,我们喜欢收了二季稻,吃二季稻的米,二季稻的米软糯。大路那头一个人不要命在奔跑,见人就问,问我父亲的名字。问到我三叔,告诉我三叔,我嫁在清水桥镇上的五姑喝药了,拖到医院了,在灌药,来知会她娘家人,抢救不了,也不要找事。我三叔大叫我父亲,声音惊天裂地。然后我大伯、小伯两个堂伯都知道了,大伯在耙田,脸上都是泥浆,小伯在插禾,手里还抓着一手秧,穿着大裤衩。出了这个事,一家人赶忙跑过来,乱作一团。他们最听话最有出息的五妹,在这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竟然喝了农药!我也紧张到发抖,这是我最亲的五姑,是带我放牛,带我放纸飞机,疼我怜我的五姑。我母亲呆坐在田埂上,嘴里喃喃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回事。”她的嘴唇干的发白,嘴角上却挂着两团白沫,她发呆看了一会天空,又说“这怎么得了哦”了。其时,我奶奶跟着我伯父,还在遥远的河北承德。

大伯、小伯、三叔都撂下手里的事,去了清水桥。我父亲套上皮草鞋,母亲抓着一张头巾,招呼我记得关鸡关鸭,也赶去了清水桥的小医院。

茶叔看在眼里,动了恻隐之心,他一向都很善良,带着他的妹妹,到我们的田里,帮我们收那丘田剩下的半亩稻谷。那年,我八岁,妹妹五岁,弟弟两岁。茶叔担回谷子——也是一头高,一头低的,节奏是走两步停一步。我年近七十岁的姑奶奶一边拖着哭腔,一边颤颤抖抖地用竹扒将谷子扒散、晾开,先抽抽噎噎,最后哭起来,嚎“死她不如死我”之类的话。黄昏时分,姑奶奶带着我、我妹妹、我弟弟和三叔家的女儿,在门前石门槛上坐成一排,哭成一排。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天,我们多半稻田没来得及做犁耙,耽搁了插二秧,即使父亲处理完五姑的丧事,手忙脚乱地赶在立秋前插上了二禾,但稻子扬花的时候,遇到了白露风,稻子没授起花粉,三亩多稻田颗粒无收。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带大五姑的,一路忍饥挨饿过来,到今天安定,可谓筚路蓝缕。他陪着五姑,从人变成尸体,寸步不离。我奶奶去了河北,我父亲认为,我奶奶是把这个家托付给了他,由他照看的。五姑不治而亡,我想,最心疼的,莫过于我的父亲。其次是我姑奶奶,她的亲侄女。我百思不得其解,跟我有关吗?冥冥中的农药味道,恰好在我出现的时候出现,然而,这预警有什么用呢?我存在有什么用呢?我想了很多年,五姑那么决然舍人间而去,是她不知道,生命是有去无回的。她的尝试,证明她的失误和愚蠢,还是证明了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活着本身?

小暑之后,田里的稻禾扬花,我就开始想起五姑。

直到收完头季稻,插了二禾,轻松下来,到田里巡视,在无边的田野里,有点迷茫,仰望青山的时候,我才知道,白露之后才要打谷子,还有三个月。继续在无边的稻田里游走,如一只鸭,无忧无虑,不会去钻研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鸭。长长地舒一口气,想什么盘中餐呢,想什么生死呢,我开心活着。

202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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