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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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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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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种菜

父亲种菜,是有寄望的,要拯救濒临破产的家庭经济。

那年,父亲举全家之力,盖红砖房,攒了半辈子,钱还是不够。但他觉得非建不可,我们长大了,要分房睡了,原来的房子不够住了。还好,我父亲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没费劲就在亲戚那里借到了钱,承诺就像一个一天一天逼近自己的贼——这个贼是自己的放出去的,自己必须亲自收回来。父亲没有更好的手段,除了一如既往的养鸭子,养猪之外。养鸭子可以解决我们每个月读书的开销,养猪可慢了,喂猪草,八个月才能出栏。盯着猪栏里的白猪,眼睛都掉出来了,白猪还是小猪,不会像气球一样,能几口气吹大。好在父亲终究是在社会上闯过,明白种田种地是大本,勤劳是生活的倚仗。田土分到手,最大的方便,就是自己想什么时候种,想种什么,自己点个头就算数。

父亲能想到的,就是种菜。

我们种菜,熟门熟路。

以前每年九月后,秋风还温暖的时候,太阳还温软的时候,茅草在泛黄的时候,父亲也种菜。他有一本历书,里面有二十节气,什么节气干什么农活,一清二楚。父亲挑了一块地,其实村里种菜的人,多半也选择了这里。靠水源近,在风干物燥的秋天,地里种菜最费水。尤其是白菜,早上不浇一次水,晚上不浇一次水,基本得不到吃。地是红薯地,红薯刚挖回去,堆放在墙角。处理红薯的惯常方法有三种,一种直接喂猪,每天装一筲箕,倒进铰刀机里,转几下手柄,切丝儿了,早上和猪草米糠一起熬来喂白猪。猪吃红薯,是最高级的待遇,一般要催肥了才下这个本钱。到猪吃红薯,猪若有知,一定是悲伤的。一个是刨丝儿,用箩筐装了,趁太阳好,挑外面晒,或晒在晒谷坪上,或晒在棚席里,或上山,晒到大石头上。红薯丝儿晒干了可以储存起来,放瓦缸,用袋子装好了放土仓,都成。肚空了抓一把,是那时候最为常见的零食。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想起钰哥儿,大冷天,缩着手,流着鼻涕,赤脚穿着矮帮子水鞋,猫一样蹭到队长家,靠着门框,抖抖瑟瑟,向大婶要红薯丝回来吃。钰哥儿死了五年了。我伙伴里,他是最早死的一个,死前没吃过几顿饱饭。他母亲因为他,夜夜在门口守着,五年如一日。红薯的第三个做法就“很宁远”了。估计也只有宁远人才这么干,红薯在墙角放得发蔫,担到河埠头洗净,回来大锅蒸熟,捣烂,和上“酒娘婆”(酒药)拌匀。酒娘婆是自制的,挣钱难,能自己动手的,大家从不觉得麻烦。大自然也照顾勤劳的人,做酒曲的红蓼草到处都是,割回来晒干,糯米蒸熟发酵,拌上切碎了的蓼草,捏成一个一个,乒乓球大小一只,晾干备用——我们没守着苏峰奶奶做酒曲,不知道还有没有隐藏的工序。装进大瓦缸后,几乎不用管,拌了酒娘婆的,快的三天,慢的五天,就能听到瓦岗里咕嘟咕嘟的冒气泡。闻一闻,酒味正浓,就得想定往哪家借蒸锅了。红薯酒,宁远的茅台酒,有做酒经验的人家蒸出来的红薯酒,下喉了,会有回甘,甜丝丝的,酒精度不高,诱人再喝,结果,红薯酒喝多了照样“打脑壳”,醉了会头疼几天。为什么说这么多关于酒的事?我舅舅、我姑丈,没喝酒的时候,都是酒仙,喝醉了,都是醉鬼,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他们都干得出来,比如掀桌子,桌子边还一大桌人呢。因为我有喝酒的舅舅、姑丈,家里的红薯,多半是用来做红薯酒的。

挖红薯是一兜一兜挖的。我妈说,挖过红薯的土像狗啃过,觥觥爆爆。我知道这是凹凸不平的意思,有多不平,凸起的像酒器阵列,凹下去的像响过炸雷。我应该向妈妈学语言的,除了这些她随口而来,用书面语无法表述出来的口语外,她还会“平话”——这是加密过的宁远话,要翻译成普通话,得先翻译成宁远话,当时我还以为和电视里看到的香港白话有关系,是“中原古音”,对比了一番,其实没一点关系。“平话”更小众,只在宁远、新田、蓝山几个地方流通。妈妈嫁过来后,很少说“平话”,村里没几个人会说平话。我也没诚心向妈妈学平话,附近只有外婆家那边的村子说平话,平时用不上。不管我整地是快是慢,只要达到父亲的要求,日头落岭前整好。一定要整好。父亲的要求是不打欠条的。我一边挥着锄头,一边想钰哥儿,抬头看山上,他的小坟堆就在山坡上的茅草里,靠着一块黑岩,离路很近。葬下去的时候,在路上还能看到坟头新土。他由此吓了我好几年,赶牛都不敢从他坟前过。我怕死人,不光是钰哥儿,我姑奶奶死了,我怕,我奶奶死了,我怕,他们生前对我那么好,无微不至,我怕他们坐起来问一句什么。我没想过死,从来没有想过,却看到了死,那么可怖,我应该远离,包括死去的亲人。他们离开了人世,就该去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冒出来,我觉得人世没什么好留恋的。我还想我舅舅和姑丈,什么日子会来我家喝酒。我们家盖房子,他们上山帮我们偷过两根杉木檩条,听到了追击他们的护林员在身后放枪——守山的鸟枪,中一枪铁砂子,半个月下不了床。那山能望见,西边,阳明山的南脉,太阳坠向西边,还要在山顶歇一会,红彤彤的,软塌塌的,磨蹭好一会,把半边天羞得不好意思,才拉起幕布把它遮住。哦,太阳要下山,我看到后面的山影正朝我挪过来,像壁虎一样,我的影子也变长了,向着坡下的田野扑去。好在红薯地平了,能种一百棵白菜吧,这在我的父亲的计划里。隔壁一小片地,父亲用来种芹菜。芹菜是馅料,佐料、配菜,搭配白菜种,白菜卖完,芹菜就能上桌,当然也能上街了。我父亲是个好农民,热爱生活,信仰勤劳致富,他把田土里的事做完了,闲不住,倒过锄头,在田埂上捣一路泥窝,点上肥,种上毛豆。这让他踏实,禾抽穗,毛豆就能收了,这像格外奖励,让他兴奋。

在我们这块地上面,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也在锄土。

我喜欢红色,村前村后都是桃花,可能小时候就接触红,对红一见钟情。穿红衣服的姑娘,令人遐思。姑娘叫云桃,好吧,老队长的女儿,头发绾起盘在脑顶,脖颈白皙,身材健美。队长家是老婆当家,老婆说什么,扁一下嘴都不行,为啥,老婆为老杨家生了一窝崽子,没叫一声苦。孩子多,照顾不过来,想要钱花,自己想办法。云桃便捡了这块家里不种的地,自己上肥种菜,然后自己担上街卖菜,自己挣钱自己花。她已经是我们村的专业户,西葫芦、西红柿、小香瓜,五花八门,每个月都有新鲜蔬果上街。她读过中学,知道一些窍门,种一些冷门,卖一些冷门。比如我们计划种白菜、芹菜,问她,她说不种白菜和芹菜,种什么,她不说,说下了雨再决定。我父亲算的是白菜易种,大众蔬菜,好卖。一百棵,保守算四斤一棵,四百斤,保守算一斤八分,一块土的白菜卖到十二月, 年前有三十二块钱收入,加上隔壁种的芹菜,十二月能收入五十块钱,猪卖几百块钱,还账,卖菜得的,解年三十的燃眉之急。我看着云桃,她不是我们村最漂亮的一个,但是,她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种菜卖菜的姑娘。老师讲的自立自强,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自尊自爱,都用在云桃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我妈看见我在盯着看云桃,但她硬是当作没看见,说我过了年就十八了。

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她的骄横惯了的母亲,我不敢有什么想法。

太熟了,不好下手。

红薯地改成了菜地,分了畦,又用锄头尖儿挖了浅浅的窝。黄昏,山影消失了,田野漠漠,对面大院子上空炊烟正在大合唱,父亲提着锄头把子来了,走进地里看了看,动了两下锄头雨,便蹲下身子帮我收拾扔在沟里的石子,说一些题外话,比如这天气,晴稳了,不下雨,正好种两块土小菜出来卖,别说好价钱,至少脱手快,总比烂在手里强。顿了顿,又叹息,农民搞两个钱,都是苦出来的。可能他想起天不下雨,种了菜苗下去,每天都要下水沟挑水上来浇灌的苦事了。他不敢去想我将来怎么办,他已经盖了房子,他觉得这是他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将怎么生活,他不敢想。因为他一想,就认为我的一生将复刻他的一生,这令人窒息、绝望。我能看得出他的担忧,这两年,他一直眉头紧锁。我想,不仅仅是要还债,而是他觉得为人父亲,担子实在沉重,还只能他一个人扛的时候,他已经少言寡语了。我想帮他,安抚她,却没其他办法,所以,尽量按他说的去做,在体力上,分担一点。我不怕辛苦,这好像不只是我家的遗传,是中国人的基因了。

一百棵白菜,五担水上去,加上那一垄芹菜,再多挑两担水,虽然有点繁琐,但农闲季节,田里没禾,鸭子不用管,浇菜根本不算事儿。还有,妹妹也可以来帮忙,家里有几担水桶,我力大负责挑,她负责浇,一顿饭功夫,就能把白菜地芹菜地浇的透湿。父亲仰头看我,好像我长大了,懂事了。这对他来讲,有点措手不及。好像是家里穷逼出来的。不过,怎么说,这下他还是开心的,喜形于色,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大声唱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他只会这一句,唱了三遍,声音开始在嘴里打转,之后戛然而止,估计他也为他只会这一句不好意思了。

村里没一个闲人,街上什么东西都能卖出去,趁着秋闲,种点土,占了这双手,腊月上街也有事做,动动手,说不定能过一个好年呢。就是最爱脸面——可能是脸皮薄,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茶叔,也种了几垄葱蒜,到时候安排小妹挽个篮子上街卖,换几个小费钱,她自己花都行。村里这些姑娘,要说能干,还是没有一个赶得上队长的女儿云桃。

做买卖要耐心,种菜是这样,卖菜也是这样。

种菜没有诗意,哪怕是白菜开花,一地金黄,心里还是苦哈哈的。不过,每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趁着沟水还暖和,去担水上坡浇菜,能遇到云桃,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我觉得女人就得像她,敢想敢干,不靠爹不靠娘,自食其力,这一种品德就是美德。我偶尔也会接近她,比如在回村路上,故意拖拉一会,等到她跟上了一路回去。可惜的是,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些赞美她的话——如果种菜也值得赞美的话,对二十岁的她来说,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相向而行,招呼过后,就沉默,走过一段土路,下坡,过桥,不是她故意延迟一下脚步,就是我加快脚步——男人嘛,走路如风。比起种菜,我更喜欢卖菜。腊月,白菜上市,我便跟着父亲上街卖菜。到了街上,才吓一跳,镇子里的公路两边,都是卖菜的,装菜的挑子从镇子进口堆到出口,两里路长,都是卖菜的。自觉自己种的白菜又嫩大,包的又紧,上了街,才知道天外有天,甚至直接影响了我继续种菜的信心。但是,百货装百客,在街上,只要有耐心,坚持到散圩,菜还是能全部卖出去。这让我稍微有点安心。

过二十了,腊月的天气,时雨时阴,冷风吹,更能感到生活的火热了。白菜卖的差不多了,下一圩,准备揭开围子卖芹菜。卖完芹菜就过年,想想,激动人心。

白菜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菜地里,扑鼻而来。如果砍回来,洗干净,放在一边,白菜的香味不凑近是闻不到的。芹菜不一样,没到地头,那里种了芹菜,跟随风就能找到。摘到家,一个屋里都是芹菜的香味。芹菜确实只是一种配菜,煮白菜放一撮,煮豆腐皮放一撮,都下饭。好吃的是芹菜炒牛肉,二两牛肉,两斤芹菜,一样好吃。最后一担白菜是凑的,我们地里只有十来棵,不够一挑,父亲架不住行情好,又到蒜苗地里,扯了一抱蒜苗,配在一起,搭成一挑。要买年货,买什么,父亲才能决定,加之天色阴阴的,冷风夹小雨,我的皮鞋漏水,就由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去赶集,我带着弟弟妹妹看家。灶头上,正在烘腊肉,这可是过年的重头戏,着火了,就砸了。父亲挑着担子,一头高,一头低,晃晃悠悠,并不着急,年关赶集,不分早晚,卖完东西准数。母亲挽着竹篮,里面装着两只公鸡,这是值钱货,十五六块一斤。据说,卖十只公鸡就能过一个好年。我们有两只,还有一大垄芹菜,卖了过年足够了。想起过年,心里暖暖的。不过,想到芹菜,还没回过神来,天空里下起了雪。湘南,那时候雪线还在南岭九疑山,或者更南一些,到广东连州。刚下过小雨,地上有些湿,是“硬皮古”——雨水没渗下去,下面还是很干的很硬的土,走在上面,上面一层湿土极易粘鞋。我回头叫妹妹找伞,准备给父亲送去。妹妹说这个时候,他们早到了街上,用不着雨伞了。弟弟在一边也搭嘴“落雪了还打雨伞?”想了想,落雪不打伞,还是有趣的事。突然想起了地里的芹菜,那可以说是地里最后的“宝贝”,下雪,冻坏了,就不值钱了,还放不得,放久了,会溶掉烂成一堆肥料。妹妹说你挑畚箕,我帮你打伞,我们到土里把芹菜扯回来。弟弟说他没雨鞋,他在家烧火,看守腊肉。

找了工具,出得门来,倒让人惊喜,瓦上、墙垛上、桔子树上、冬茅草上、岭脚、田里、田埂上,都有了白色积雪。久违了的雪。瑞雪兆丰年啊。雪花落进脖颈里,凉凉的,如秋水之吻,透心。我们手忙脚乱东倒西歪跑到地里,脚上的两只鞋,粘满泥,一只都有五斤重了。芹菜上面,已经有了一指厚的积雪,蓬松的,带着凉气,也带着芹菜的香气。我扫了一把雪在手上,捏了捏,就成冰了。此时,正好两只鸟惊叫着飞过头顶阴暗的天空,投向山坡上的树林。我又想起了钰哥儿。又一年了。他也是喜欢雪的,饿着,流着鼻涕,一手牵着裤头带,一手去摘棕叶树棕叶上挂着的冰溜子。摘下一根,塞进嘴里,吸溜着,说好甜。妹妹却叫了起来,她拔出来的芹菜,根都断在土里了。这样子,是没卖相,卖不出去,坏事了,舍不得,她干着急,怨自己无能,把伞丢在一边,用双手去扒芹菜根上的泥,是干泥巴,板结得紧,根本扒不动,着急地冲我说,赶紧叫老毛送把锄头来,用锄头挖。我看了看,云桃正在收她地里所剩无几的心里美萝卜,锄头钉在一边,没用。其它各处,都是着急忙慌扯着薄膜给芹菜盖薄膜的人,没带锄头。手冷的生疼,我使劲拍拍,恨自己没想起盖薄膜这回事,赶紧跑到云桃那里借锄头。我挖,妹妹在一边抖掉泥巴。我挖完了,蹲下来,和妹妹一起摘泥巴,看过去,看到村头,弟弟一个人,在漫天飞雪里,巴在我们新的红砖房墙角,伸着头,像一只猫,正在向我们这边张望。看到我挑起担子了,他就猫一样迅捷,转眼就窜回去了。回到家,弟弟一边嘴里说着腊肉没事,看着呢。一边倒上往脸盆里倒热水,说他看着我们烧水的。忙过一阵,我们三个人守着火炉坐下来,没有看彼此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静听着雪在屋外发出的声音,享受着家的温暖。我想,这一辈子,无论穷和富,无论父亲以后在不在,我们三个都不分开,一辈子都要在一个锅里吃饭。

后来,发觉辛苦两个月,种了几百斤蔬菜,得的钱,还不够过一个年用,什么勤劳致富?我不信了。我要离开土地,去寻找梦中的橄榄树。我父亲总误以为,我要去外面找一棵树吊死。我解释,勤劳是一种美德,但不是唯一的美德,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品质叫智慧。我出去谋生,就是智慧。父亲说他脑筋不够用了,世界怎么变,他还是信仰勤奋。我便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我要去找一棵树,不是它吊死我,就我吊死它。我父亲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是不是云桃嫁了,没嫁给你。云桃嫁人了,我确实有点忧伤。她那么勤奋,那么健美,自立自强,应该晚一点,或许嫁一个更好的人家,而不是嫁一个有点腿瘸的小学代课老师,有知识,我想着不是她嫁人的唯一选项,可云桃却信了。嫁过去,在那边继续种菜贴补家用,只是到鲤溪街上卖菜了。她喜欢种菜的充实和卖菜的收入,种菜给她的人生带来了满足感,她认为知识能当幸福生活生的压舱石。我疑惑。想到缘分两个字,我又无话可说。这世间的事,哪有无缘无故的呢! 云桃嫁人了,她种菜的地,种上了奈李树,每年春天,都要演一场悲剧。我不种地了,父亲一个人操心不过来,在地里种上了桔子树,春天,白花点点,满天星星一样,香飘大地,蜜蜂飞舞,嗡嗡嗡着勤劳一个春天。

蝴蝶多好,正在结伴飞过阳光里的轻风。

202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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