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会想念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我只有一个舅舅。
我的舅舅,一个老实农民,至少,我舅妈在的时候,我舅舅的作风是很朴实优良的。我舅妈离世之后,我舅五十几岁,没人管的男人,儿女成家,倒豪放了,喝酒,和女人打交道,做事,都不拘束了。
我舅妈,一个个子萎缩的农村妇女。之所以萎缩,我想,在我没出生之前,或者在她未出嫁之前,舅妈身材是挺拔的。结婚之后,三年一个孩子,三年一个孩子,生孩子,养孩子,舅妈四个孩子,就像重担,挑一担,又一担,苦不堪言,身材就萎缩了。我外公外婆又谋自己的生,帮不了忙,憋屈,就和我外婆闹别扭。以前我不理理解,婆媳关系为什么是天下最难搞好的关系。看到我妈妈做奶奶后,才知道,婆婆和媳妇不是井水河水,而是由路人转化成有关系的人后,家教、性格、修养,都不在一个频道,都往自己喜欢的频道上转,问题来了,婆婆和媳妇没有血缘关系,媳妇也不是婆婆养大的,无恩,无仇,凭什么让,凭什么忍,让不了,忍不住,一个推自己儿子,一个推自己的老公,这个可怜的男人只要一低头,偏向那边,都是火药齐射的战争,一个家都鸡飞狗跳,欲崩欲裂。我外婆养五个孩子,上半辈子没少操心。外婆生前说,这么多孩子,割草养大他们都不容易。养大孩子了,清闲了,这是自己以为,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有儿子,儿子娶媳妇,成了家,父母的家就裂变成两个家。儿子的家摇摇晃晃,嗷嗷待哺,朝不保夕。这个时候,外来的媳妇就看向了公公婆婆。婆媳的认识稍有偏差,就是争执,只要争执,就埋下隐患,隐患不除,就是婆媳间的互不顺眼,厉害一点,就是辣言辣语,就是动作,砸锅摔碗。我外婆嘴碎,我舅妈口讷。不说话,不代表沉默,还有很多动作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打鸡,踢狗,捶门,等等,都是一种表态。婆媳不和,愈行愈远,就互不来往。这也好,互不掺和,各自过各自的。老人承担孤独,承担骂名。儿媳承担骂名,背脊被指指戳戳。舅妈到门口压水井提水,过门槛,地湿,滑了一下,跌倒,盆骨骨裂,接着卧床,病一年,挣扎一年,不舍而去。坊间便传言,这是报应,我舅妈生前如何如何苛刻她婆婆。好吧,我外婆,八十岁,喜欢廉价的玩意儿,死猪猪肉,病鸡鸭肉,只要足够便宜,她就买回来吃,她说,过了火,没事。我也不知道有事没事,八十岁前,或者只差几个月就八十岁了,一个春天的夜里,睡了过去,就作别了人间。有疾,但很痛快,猜测说脑溢血、心梗啊,死无对证。我都羡慕外婆的离世之法,一梦不醒,简直前世修来的福报!关我舅妈什么事?我舅妈在床上左翻翻,右转转,折腾了一年,那种痛,那种绝望,而她却分外淡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去看她,她风轻云淡的说着身后的一些安排,从容淡定,不是我想的那样枯槁、混乱、绝望。死亡在身后跟随,无论怎样,终究会被死亡撵上、薅走。死成什么样子,对死者来说,毫无意义。我记忆里,只有舅妈一张表情平静的脸,瘦,不慌乱,毫无波澜。
我舅舅是大男人,喝酒要喝醉,打架要打群架,做事要不管天光早夜,性情中人,一辈子都在追求酣畅淋漓。而这种状态,只有喝醉了才有。所以,我舅舅有酒必喝,还不独享。有一年六月,“双抢”过后,闲下来,舅舅来我家喝酒。我父亲不善饮,我舅舅独饮,不欢,走的时候,我父亲看出了他没喝尽兴,又找出两瓶高度酒,给他带上。舅舅开心出门,过石桥,就打电话给酒伴,有酒,还是瓶子酒,赶紧定地方。后来,有人说给我父亲听,那天看到了舅舅和另外两个人喝醉了,躺在河滩上,鼓鼻向天。这算好的,以前,喝酒必醉,醉了就耍拳打架,经常鼻青脸肿。问他,他回“喝酒喝的,哪有喝酒不打架的”,让人哭笑不得。做人却义气。有一年月祥上学,学费不够。我父亲找我舅舅借。舅舅也没钱,大大咧咧说,不怕,我还有一条牛,明天赶圩,我俩牵到街上卖了,就有钱了。我父亲拒绝了他。那条牛是舅舅唯一的财产,喝酒全靠它。春耕、双抢、冬耕,舅舅牵着牛,帮人犁田耙田,挣一些花费,供家里油盐柴米,供自己喝酒。末了,他一定没想到,他会被孩子整绝望。七十岁,他患脑梗死,有点严重,嘴歪,手脚僵硬,行动不便,但还能动,比如说走几步路。为了自救,他把牛卖了,钱却被三个儿子分了,做伙食费。我舅舅想的,却是要到大医院治病。儿子想的,是养老送终。我舅舅在绝望中,于夏天某个夜晚,夜静人深时,滚下床,是否挣扎,无人知晓,最后,用僵硬的身体怼上了坚硬的大地。于舅舅,我是自责的,一直觉得愧对舅舅——哪怕母亲一再说舅舅有三个儿子。我应该救他,哪怕救不到,也要送到医院,满足舅舅的心愿。我没有去做,这个没有,就像一个亏欠,自觉这辈子还不上了。
昨夜,又梦到舅舅舅妈了。
我带着孩子去给舅舅做生日。
灰色天空下,一个灰色的村庄,青砖、香樟树、黛瓦,就是巷子里的石板路,上坡的石板,一层一层,都是灰色的。我们来晚了,没赶上吃饭。堂屋里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剩下的菜,一海碗一海碗,是什么,看不出。一张桌子三个海碗,一张桌子上五个海碗,一张桌子只摆着一个竹制的热水壶。舅妈在地上的簸箕里做粑粑,一簸箕的米粉子,舅妈倒了水下去,揉米粉团。舅舅站在舅妈身后,看着舅妈揉米粉团。舅舅除了一部胡子,五官都模糊。舅妈一头短发,那张脸只是个轮廓,五官模糊。舅舅让我出去走走,热了菜,再回来吃。我出了门,赫然发现,这不是外婆所在的村庄,一个陌生的村庄,但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样不是外婆所在村庄的名字。巷子里很静,灰色在流淌,两边的土砖墙每一条缝隙都很清晰,歪歪扭扭,像画好了贴上去的一样。上了坡,断墙里,一片狼藉,香樟树光秃秃的树枝横在半空。四望无人,入目皆如暮色。仓惶回转,在巷子里遇到一个穿白色上衣的人,形态佝偻,负锄前行,我想问他一问,这是不是***村,还没凑到他身后,他就转弯消失了。抬头看前面,正是舅舅的房子,拱门,老土墙,黒瓦垛,土墙后一株横空而出的光秃秃的乌桕。
进门,舅舅埋头在帮舅妈整理蒸笼。
醒过来,莫名其妙。
舅舅生前,我没怎么梦到他。舅舅去世后,我也没怎么梦到他。
舅妈死舅舅前面,除了偶尔——回数清可数,和妈妈聊到她,更没梦到过一回。外公、外婆我也没梦到过。我梦到过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身体经常去见我的父亲,大致我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一直想问他。什么迷,我不知道,我一直没问过他,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要告诉我。但我想我一定有,潜意识里有很多问题。但每次见他,他都不言一语,像我们的曾经相处,似曾相识,对面无语。
百思不得其解。
打电话问母亲。
母亲说,舅舅二月生日,清明节又快到了。莫不是这些?
父亲生前说过,活着莫算,一世人,没病没灾就好。
舅舅舅妈不是过恶之人,辛苦种地一辈子。
放下电话,思前想后,自觉荒唐。不管怎样,我得感谢这个时候的这个梦,让我见了一次舅舅舅妈。一别数年,他们还好。至于是什么预兆,是福是祸,我已经不羡不惧。我看到了那么多,也经历了那么多,看看掌纹,摸摸额纹,我的一代,已经像故事一样接近尾声。我梦谁,谁又将梦我?想起了《春江花月夜里》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想,活着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做人不必纠缠世事,做客人间,一世人吃过酸甜苦辣咸,有过生离死别,享受过爱与恨,什么时候被死亡攫取,都该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2023.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