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杏蓬的头像

欧阳杏蓬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3/01
分享

跟随一条河流

十二岁,父亲把我带到河边,交给我一根竹篙,一群鸭子。

那以后,很漫长的时间里,我的生活都跟随着门口这条河。

门口这条河,有个响亮的名字:龙溪。河水从龙头大岩口出来,一路蜿蜒如龙,河小如溪。因为河水流小,所以无惧。在钰哥儿没死之前,我们一直逗它,与它作伴。春天,沿河而下,在河堤上打猪草,一边找何首乌藤子、艾叶草、车前子、狗屎婆刺的嫩尖儿,一边看水面上的影子。走到中涧,回头看东干脚,只露出一线黒瓦,快被树木遮住了,便折返,一路唱 “小小小,吹叫叫,吹到漫夜黑了,回家吃饭了……”这是什么歌,不知道,从奶奶嘴里唱出来的,经过的岁月,估计和河上的青石涧一样长。到村头洗衣埠头,把篮子里的猪草倒出来,抓一把到篮子,洗干净,拿出来,又抓一把,往复几次,把一篮子猪草洗干净,装进篮子,挽在胳膊上,回村,一路上,篮子还在滴水,在青石板上,一滴一滴,散开,一路青花。

年岁稍长,跟奶奶上山放牛,上了九甲岭,我看到了这一条河的全貌。

九甲岭在屋后,至山腰而上,石头一层一层,层叠而上,山顶青石累累,苍老如炭。山峰如锥,离天还远,所以,会一直能看见岭上头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在天底下,如一群水牛般散漫自由。别想看到鹰,或者其他鸟。这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是留不住人的地方。当我读到舂陵侯为离开这块卑湿之地,自愿“减邑”,永州更是在零陵和永州之间切换了千年。舜帝死在苍梧之野,其实就在宁远三十公里远的南边,却不叫宁远之野,或舂陵之野。概因这里经济不发达,交通困顿,人烟稀薄,人以到此为耻。奶奶不知道这些历史,她知道的,都在历史书本之外。比如吕仙岩之所以叫吕仙岩,是因为吕洞宾进去过。吕仙岩的出水,是龙溪重要的水源。人们在这里砌坝蓄水,水又深又凉。更为奇绝的是,水中还凸起一块圆形石头,大人平伸双手转一圈那么大面积,无人的时候,翠鸟就立在边上,狩鱼。我放鸭子的时候,看见过翠鸟遗留在石头边上的粪便,一片白色,在灰色石头上,十分突兀。

再往上一点,有个破败的石灰窑。

奶奶说,以前有人在那里开山取石烧灰,生火那天,电闪雷鸣,天下大雨,山脚崩裂,一条蛟子破土而出,腾空而去,好多人都看到了,石灰窑也塌了,洪水冲毁了很多地方。我放鸭子的时候,经常经过那个河湾。山脚有土,荆棘篱笆做墙,种的是红薯、大豆、高粱。靠山根的石壁下,有一堆黄土旧坟,坟头上长着一棵荆棘,遮不住堆上黄土,显得有些狼藉。石壁上有石洞,洞里面黑森森,岩口石钟乳如锥,白的,黄的,黑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垂落下来,像挂了一挂蓑衣。河这边,田亩累累,一层一层,递延到了荒土坪子下。荒土坪子上,油茶树、荆棘蓬、如一蓬乱发的勒桑里、零散的坟墓,交错在一起,渺渺茫茫,大地无声,生死很近。可见,这一片土地有多艰难。

宁远北部只有一条舂水还算大河,不能行船,人民临水而居。舂陵古城外,有一条和龙溪相似的季节河,河堤青石加工过,河道笔直,是当年舂陵城的护城河,石头上曾留下当年侯国子民的指印和血汗。

平田立村八百年,与礼仕湾、下灌,号称宁远三大古村。

龙溪虽为平田人命名,但它不止八百年的历史。

龙溪从东边大岩口汩汩而出,穿田过土,靠山而走,一路吸收山泉,补充水源,到连环岭,水量大了一半还多,在河滩上,攒起一片银花。即便如此,也是相对沟而已。龙溪还是那么文弱,水湾水滩,一路交替,护着田野,在山脚下九转环回,淙淙向西,到吕仙岩,又补充水源,并在此分岔,挖的新河向南,流过黑竹山,原来的龙溪依旧跌宕而下,过小岩,补充水源,一转,向西,在东干脚门口,被东干脚的前辈奋力一扭,扭断了,折进田野里新的河道,与舂水来的渠水汇合。向南,像荆棘在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伤,一路吸收舂水流过来的水,一路随弯转弯,折向沉静如老桩的平田,在十甲井眼边上——十甲井,也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水井,在这里与新河交汇。顺着平田西边的墙根,缠绕如带,河上四道石桥,像四个纽襻。最有韵味的是第三道,拱桥,如残月卧水,桥两头青石阶梯,细腻光滑。石阶边,青砖黛瓦,沿石阶下行,青石板巷子外,一方水塘,绿水悠悠。水塘里,阁楼水榭一应俱全,清代的雕花窗棂,隐藏着小家碧玉的故事。桥这头,稻田直扑到数里外的舂水边上,被一排枫杨树拦住。河那边,仍是稻田,梯级而上,直抵西山脚下。在湘南山地,这是能看到的最美的人间景色了。绕过半个村庄,在村子西面,与后龙山小河交汇,钻过公路拱桥,折向龙溪书院后面,下有六合坝,静水流深。河堤上,槐米树、吊柏树、腊叶树,青翠如螺,翠鸟、山雀在水边扑飞。过郑木山下的抽水机房,下六合坝,激流飞扬,过平水石桥,杀向神山下,出谷之后,河道豁然开朗,水流平静地融入与舂水,穿过枫杨树林,消失在宁远北部的渺渺田亩之中。

龙溪的总长度,目测,应该有五里。

五里水路,河上有朱家山、勒桑里、东干脚、平田和靠着神山下的半个亭里村。

这一条微不足道的小河,时而隐在田野里,时而隐在枫杨树下,时而被村庄遮蔽,没有滔滔气概。至少,在我斗笠没掉进河里的时候,跟随河流上下时候,龙溪就像大山的一条小辫子,垂在山脚边上,又耷拉过田野,然后迎风甩动,摔进了大河舂水,成了大河舂水的一根毛细血管。那次,夏雨急,雨歇之后,我从学校回家,在新河坡上,乱风扰动,把我头上崭新的桐油斗笠吹脱了,在地上转了两个圈,我没拿住,小风一带,斗笠滚下河坡,掉落进了河水。下了半天猛雨,河水猛涨,差三尺就涌上河坡了。黄昏尚远,四野无人,岭上白色云雾蒸腾,斗笠在洪水里载浮载沉。我要蹦下去,肯定驾驭不了这满河洪水,结果怎样,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跟着洪水里的斗笠跑,或者在某一个河湾,能从水里抓出斗笠。斗笠在洪水里漂浮不定,但偶尔会露出一角。我跟着河流,从新河,下十甲井眼,两河之水汇合后,河面居然有了旋涡,一路奔腾,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我丝毫没办法,走过平田边的青石板河堤,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过平水桥,斗笠沉了下去。所以错过了在石桥上拽住斗笠的机会。为什么非得如此?中午出门的时候,我拿这个斗笠,我母亲就说了,这个是刚买回来的新斗笠,我爸都舍不得戴,我戴就要保管好。就是这么一句叮嘱,我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没想到,一阵风捣乱,让我一路跟着河流向南跑,跑过了十甲井、平田和学校。学校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跑,过了六合坝,就是平水石桥,我想,我该在这里抓住斗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过了这桥,河水奔流,前面还是大河,更没办法了。我跑到石桥上,蹲着,等斗笠飘过来,这河好像跟我玩够了,将斗笠按在了桥墩上,我伸手抓住一拖,把斗笠从洪水中取了出来。心落地,看看,仅仅是斗笠尖上的油漆有些磨损,其它完好如初。站在青色的河坡上,心落地,轻松起来。四野清新,看着奔腾转圈的河水,有些后怕。懦弱的河,温柔的河,羸瘦的河,奔腾起来,那种霸道、气概,可用“三千越甲可吞吴”来表示。

回到家,颤栗,对回家之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父亲没发现怪异端倪,一如往昔,带着我,去收鸭子。

在父亲身后,心里是最踏实的。

他知道这一片土地上的一切,他了解这一条河流。

他会避开危险,他知道怎么保护我。

钰哥儿和我一同放鸭子,他在井上的河边。他家才几只鸭子,没必要守着,然而,他坐在这河坡上,不知道为什么扑了下去。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夏天,天气晴朗,日头还没下山,田里的蛙、土狗子就开叫了,月亮也在西北边的天空里露了出来,蒙蒙的,惨白。钰哥儿脚下的水,深不到膝盖,然而,就是那么一弯浅水,还是带走了钰哥儿的小命。我从中涧沿河而上,奔跑到人群的时候,赤脚医生已经宣判了结果。河里的水没有因为索取了一条命而有任何变化,河堤上的枫杨树和天上的蓝天白云,不会因为钰哥儿死在水里有任何变化。我沿河而下,去看我家的鸭子,两里路,一路胆战心惊。田野没有因为失去一个人而变化,九甲岭上的云没有因为凡间死了一个人而变化,东干脚没有因为钰哥儿死了而坍塌。平常人眼里“草蛇”一样的河,事过如常。变化的是有一个人,那就是钰哥儿的母亲。在钰哥儿去世后,在他母亲生前,一直在等着钰哥儿回来。他的母亲是残疾人,耳聋。每次在村里看到钰哥儿的母亲在月光下的空地上抖抖瑟瑟站着,无言无语,又不安,又无力的时候,茫无边际的等,是她活着的唯一一种寄托的时候,我为生命感到不值,也为母亲的无私而感到沉重。钰哥儿以另外一种形式陪在了母亲身边。这让我低下头,无言去看自己的影子。直到父亲唱着歌儿出门来,才拯救了我的悲哀。父亲是村里唯一会唱一句“九九那个艳阳天”的人。父亲一直乐观坚定,这来自于他求生的韧性,即使一路吃苦,他从没有悲观过,没有放弃过,他努力的想抓住什么,这给了他前行的力量。

父亲是一条河,我的父亲只是一条小河,他什么都想干,要干,就像门前的龙溪,对所有的水源一概不拒,一路上吸收了所有的水源,因受限于它所在的环境和格局,仍然没有成其大。对水边的村庄,龙溪像母亲一样无私。小的龙溪,一样养人。父亲的局限,格局,都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小农,什么都想干,什么都要干,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什么都干的马马虎虎,什么都难圆满,每一天的时间都被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切的碎碎的。我想起了我的斗笠落进龙溪的事,只要不舍,一路跟随,在某个地方,就一定有想要的结果。命运多骞,那就多奔波一些。

龙溪从大岩口出来,流过东边山地和西边田野,最后融入舂水,舂水穿过宁远山地,融入潇水,潇水贯穿阳明山后,注入洞庭湖,然后跟随长江,抵达故乡——如果大海是所有河流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身后。身后的是我的故乡吗?

看看脚下的大地,我想,我的故乡在脚下的大地里,在黑暗里。

从黑到白,是龙溪的追求。

从白到黑,是我的回家之路。

我和龙溪,不过是大地过客,走完这一程,终将会面目全非。龙溪是这样,生命是这样,奔向前方,最终,会回到故乡,或者起源。奶奶、钰哥儿、父亲,他们的一生,像一个一个符号,像大地上的一个一个纹饰,像河坡上的何首乌藤子、艾叶草、车前子、狗屎婆刺的嫩尖儿,完全不需要解读。他们像一滴水一样滋润过我,这让我想抓住一点什么,这便是我前行的力量,无惧生活的琐碎和失败。

跟随一条河流,远方是家。

跟随一条河流,回家。

没有比跟随更安全的选择,没有比跟随者有更坚定的意志,河流作证。

没有一个故事能像河流一样曲折,人间作证。

2023.2.28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