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很多树,桔子树、橙子树、桃树、拐枣树、梨树。
大家种这些树,首先是考虑有吃的,然而才是好看。
树不是精选的良品,是村人随手捡来,随手种的。可以想见他们种树的草率,是果树,能种活,那就种了。什么品种,不太在乎。就像他们碗里的食物,是米饭、是粥,是稀饭,是糠菜粑粑,有就行,容不得挑剔。何况,在当地能找到的树苗,百分百土产货,这个一百个放心。
村里桃树最多,从西到东,山坡下,青叔种了五棵桃树。种这么多,原本还想着吃不完,夏天摘了到街上卖。桃子熟了的时候,山里经常有人挑着成筐的桃子从门口过,到集上卖。能换两个零用钱,这就是收入,是对劳动的奖赏。叽叽嫂在自家自力地沟边的坡坡上,也种了三棵桃树。桃树靠水,生长很快,一年一个样,三年就遮住了水沟,一树桃了。啦啦叔靠着篱笆桩也种了两棵桃树,跟荆棘抢地盘,两年了,比荆棘长得好,但好不了多少,挂的果稀稀疏疏,还是毛桃。西边这三处桃树,没有一株好桃子,桃子大小有些许区别,但还是清一色毛桃,别说上街卖了,砸开桃核卖桃仁都费劲。村里有几处好桃子树,不过靠猪圈近,长得好,桃子也大,但桃子上面少不了苍蝇屎,被雨水、露水濡染开后,整个桃子都长了霉一样。唯一好处,就是春天来后,红日高照,桃花灼灼,把木窗子都映得要返生了。东边也有桃树,小伯伯的杂屋、厕所上,都是桃树伸过来的枝枝丫丫,种桃树本是要护住厕所,这也是小伯伯种树的本意。奈何桃树靠猪圈近,长得快,还逗虫,绿叶冒出来,残枝断丫的地方便被虫打了,开始一泡鼻涕一样的桃胶泻下来,后来便开始出树末,整枝桃干长霉苔,虫洞也越来越多,小伯伯蹲茅坑都担心桃干断了,压塌茅棚。其外,村里面山脚,有一棵拐枣树,很漂亮的大树,结很难看吃起来很甜的铜色拐枣。大伯伯屋后,有一棵年纪大过他的梨树,青梨,脆甜爽口,没来得及变黄,就已经被村里人祸祸得一干二净了。
说说桔子树。
我要说清丽的新房子边原来是有棵桔子树的,清丽怎么也不相信。现在是一片水泥地,旁边就是房子,还有一个车棚,怎么可能有桔子树,还水田呢。其实,这一片是水田,田埂之上,是水砖房子,鸡鸭狗叫。何为水砖?没过火的泥砖。我们村里把这种房子,叫水砖巴巴,一副不屑的样子,但大家都是水砖巴巴房子,那就比谁家的房子住的久,时间长也能制造出心理优势。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地,空地边,靠水田,就是西边第一棵桔子树,清丽奶奶的,哦,清丽没见过她奶奶。这柑桔树在村里独树一帜,像一朵大蘑菇,离地三尺便是密密麻麻的分岔。春天开花,绿叶里藏着一树白。甜香味的橘子花落地,酸醋味的桔子味就弥漫了出来。枝头的桔子小如香头,争先恐后往外拱。清丽奶奶便为它们做了一道篱笆墙,还在上面披上刺,牛皮刺,挂一下,火辣辣的。于是,鸡不能到下面刨食,人也不能起好奇心,坚持到了八月末,拇指大的橘子个个变黄,一看,黑土上还落了几个。清丽奶奶不声不响,挑上箩筐,拿着竹笊篱,挑开篱笆,容一个人进去,用梳子梳头一样,用竹笊篱在桔子树上梳一遍,树上的桔子简直一个不漏。大人在田埂这边,看着清丽奶奶摘桔子的样子,都看傻了。清丽奶奶的可谓是全副武装,头上带着斗笠,脖子上围着青围巾,胸前还围着围裙。斗笠遮住了她的脸,除了能看见她的两只手,看到一个人影在树下摇晃。小孩子听到消息,一个往前一点,一个超出去再往前一步,你试探我试探,你挤我挤,人就到了桔子树外的篱笆边。清丽奶奶置若罔闻,只往筐里收集树下的桔子。清丽奶奶的桔子,与村里其他三家的桔子不一样,一个一个,跟荸荠差不多大小,圆圆溜溜,皮薄,瓤甜,一个一口,刚刚合适。我想,应是砂糖桔的一个变种,肉里籽少,几近于无。清丽奶奶收拾好了,摘下斗笠,盖着一个箩筐,取下围巾,擦擦汗,又顺手搭在另一个筐上,见了孩子们,说一句“都来啦”,便把地上堆好的桔子捧一把送人,一人一捧,得了的人,不管大人小孩,捧了桔子就往家赶,赶回家跟家人一起分享。清丽奶奶一边分桔子,一边说,一个人都是几个,一个人都是几个。
秀奶奶在宅基地上靠村里晒谷坪这一头,种了一棵桔子树,长得比两个人都高,树干歪歪斜斜,向西倾,盖着半边猪圈。晒谷坪那边,是秋奶奶家的空宅基地,靠着水田,也种了一棵一模一样的桔子树,树冠也是向西倾斜,比清丽奶奶的桔子树高半头都不止,像飘着一朵云。这两棵桔子树简直不用管。开花的时候,还堪看,白玉屑一样的花朵密密匝匝缀在树叶间,那么高,蝴蝶飞上去,蜜蜂飞上去,嗡嗡嗡,很热闹地落花满地。这时候,小指头一样大的子儿躲在树叶间,逃避苍蝇的轰击。绿玉般的叶片上,挂满了苍蝇屎,厚厚一层。桔子在这种苦难环境里艰难度日,到了秋风凉,苍蝇收敛一些,到了下霜,一个苍蝇见不着了,酒杯大的桔子在被秋风和冷霜折腾够了的焦躁叶子里冒出来,黄橙橙的,即便这样,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捡个石子,去打两个下来。盖因这种桔子——秀奶奶叫它们臭皮柑子,不仅皮厚,剥起来,不小心,皮里的汁水还会受挤压呲到脸上,甚至呲进眼皮里,这叫自讨苦吃。剥开来,一双手都发散刺鼻的酸臭,每一瓣桔子里都有三无颗牙齿样的籽儿,汁酸肉酸,要咬破一粒籽,便像嚼烂了药粒,整个嘴巴都发苦,眉毛皱到眼睛里。秀奶奶和秋奶奶收桔子比较清闲,遇到路人,送几颗,都送不出去,盖因摘回去,还要放在石灰坛子里窖几天,皮软了,拿出来待客,客人也称道,这桔子味道不一般,酸中带甜。
村里最有名的桔子树,我以前也写过,是炮姑的那棵,简直绝品!她的桔子树在她上吊后,也被虫子吃空了树心肝,第二年变黄萎顿,都没开出花来。这棵桔树来历不明,说鸟叼来的,也不可信,鸟不吃桔子,也不吃桔子籽儿。长在山坡上,是村里树干最粗的桔子树,干枯了,树脚还有面盆大小。树冠高大,像一顶法兰西帽子。因为藏匿在村后面,村里很少人见过这棵桔子树开花。桔子树后面,是石山,沿石山而上,是悬崖峭壁。石山里,峭壁上,每年春天在春雨过后,都出小竹笋。贪新鲜的时候,我从后山下来,挂在石壁上摘过笋。石缝里很多千脚虫和马陆,那种淡淡的农药味道难以描述,就是闻一次一辈子不想再闻的那种。石山下,桔子树在土坡上亭亭玉立。桔子树叶比村里的其他桔子树叶要阔大,接近枇杷叶子了。结的果,比秀奶奶的臭柑子——一个顶俩。由于炮姑恶名在外,村里没人敢打她桔子的主意。她平时也很爱惜这棵桔子树,像秋翁爱花,日夜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桔子也有感应,肥肥大大,个个都是精品。炮姑靠着这棵桔子树,就解决了油盐。八十之后,炮姑无力再照顾它,也无心再活下去,孤寡老人,加之以前在村里行为过火,人见人避,哪怕她有这么好的桔子,村里居然无人来讨一个解馋。某一天,她选好的日子,自己穿上老衣老裤,头戴丝帽,脚穿寿鞋,用残酷的方法吊死了自己。也因此,全村人热闹了一回。
清丽奶奶年纪最大。活到最后,几乎不知道怎么活了。她建清丽的父亲挑谷子,在田埂上晃晃悠悠,便站起来把着门大喊,放在哪,我来挑。大家说她八十八,活傻了,啊,她居然拉过儿媳妇,说两人是姊妹。邻居给她一颗糖,她像模像样塞进嘴里,隔了两天,媳妇见她老嘟着嘴,求她张嘴,一看,里面有颗糖。秀奶奶活到八十有二,按她的话说,活不动了,那就不动,闭上眼睛,喘了一口大的,没接上,手就从肚子上掉落到腰下,喊不醒了。秋奶奶最糟糕,走的最早,生了个没有来由的病,总头疼,疼不过,据传用一个蚊帐挂钩勒了脖子。她死的难堪,也给家里带来了厄运,她的媳妇患了子宫癌,挨了四年。每天都提个小凳子,到桔子树下透阴歇凉,顺便看看晒谷坪上晾晒的作物,最后一天,疼起来忍不过,抱着桔子树闭了气。随即,桔子树被视为不吉利,几斧头砍了,还被拖到山脚遗弃。他家人,把火都发泄掉了一棵无知的桔子树上。
我讲这些,清丽睁大了眼睛,说村里一棵桔子树都没有了,你说有四棵。留一棵下来也好啊,现在宅基地上光光的,何首乌藤子都比以前猪圈里的猪栏肥都厚了。
我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不关心一下,她奶奶最后怎么谢幕的呢,反而对桔子树充满关心和好奇呢?想了想,又想到了吃。是的,现在村里,高楼有了,电灯有了,电话有了,监控有了,路灯有了,生活方便如意,那些空着的宅基地上,一棵果树也没有了,任由何首乌、绞股蓝的藤子铺天盖地,没有一棵果树点缀。我小时候常走的石板路上,都是一层厚厚的何首乌藤子,没有人迹,峭壁上,空山无鸟影。安安静静的,还是以前的感觉。朝前走,过洋房,到石桥头,回身看,炮姑的园子里,居然有一棵高过峭壁的公孙树,银白色的树干,像小船的桅杆一样笔直。十年后,或者用不了十年,便花开如蝶,结果如珠,成为村里的一个标志。十年后,十年后,有多少生命谢幕?我摸摸自己的秃头,多情应笑我?
没有桔子树的村庄,依然是我的家乡。那些前辈的容颜,像地上清凉的月光,那些前辈的故事,像炊烟一样,在村庄里弥漫,那些美好的德善,像桔子花一样让人愉悦。
202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