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经过这座城市,看到那一座一座,一座连一座高楼的时候,我有些胆怯,仿佛总是看到自己的渺小,并且暗地里对自己私语:我不属于这城。我只是过客,乘一趟车,离开。那深邃的,长长的路,如一条飘扬的神秘的玄色带子,缠着我,千里之外回眸,那城仍是那么新鲜和清晰。我发誓,有那么一天,是的,在我吸取泥土精华之后,我一定会来,坦然自若的,在城市的人海里,如一面旗帜。
来了的时候,其实很是落寞。一个人,走进来,走进城市的街道,没有人注意我,即使我风尘仆仆,鞋带上都满是泥浆,都没人打量我一眼。那些陌生的面孔仿佛告诉我,你来了,对于大城,也等于一粒尘埃。你的颀长的影子,不过是城市喷泉边的一枚草叶而已。我沿着广外门前的路向西疾走,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看着高架桥上的车流,心情犹如那路,我来了,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在解放庄,一个绿豆大小的村庄里,我停下了脚步,我就在这里了。走进房子挨房子的街道,租了一间房,买回一迭报纸铺在地板上,枕着小小的行囊,我心里澎湃着一种呐喊:广州,我今夜躺在你怀里了。黄昏里的灯光从窗子里泻进来,我摸摸脸,脸上竟有冰凉的泪水。
解放庄的街不长,走完不费一支烟的工夫。两边有店铺,也有工厂的大门。我慢慢的走着,倾听着路人谈话的声音,他们三五成群的,沿着街道的方向,然后各自走进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巷子。走了好远,我仍没有捕捉到一口乡音。我在这里是一个人,来的时候一个人,你就一个人了。他们不会走过来,即使是对门的邻居,我只看见他匆匆的出去,回来,我们都彼此望一眼,但从没有彼此问候过。我们陌生,即使我们都渴望交流,但都宁愿到街上晃荡,看别人的风景,也不愿在彼此开门的时候,轻轻说一声“你回来了”。
石牌在广州是个很有名气的城中村,很多名人都曾经在石牌的小巷里出没过,我数得出的有火风、陈越,以及后来出了一本《流浪广州》的张正剑,我数不出的,不知道还有多少。他们都是外来的,为了什么而窜进了这大城,就不想再出来。有时候如猫,有时候如老鼠。现在他们都成名了,人前人后,都人模人样了。而我,更像一只蝙蝠,只有在夜里,借了黑暗的掩护,才能暗自寻找生命的轨道,一个人,摸着小巷的墙壁,等待着白天的来临。
每到晚上,巷子里有络绎不绝的人流。街两边,都是店铺,走错路,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店面。它们的主人,都来自他乡。黄昏时候出来,午夜人静时候归去,年复一年,乡土成了面前一缕变了味儿的油烟,无论是煎饼,还是那煎饺,主人的笑脸都已成了一种模式,像建筑的风格了。他们向城市靠近,可城市拒绝收容他们眉宇间的忧郁。他们在这里,如十里秦淮的一个波光。无数的依恋和挣扎,改变不了他们的背景。我看着,想着,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心里却满是苍凉。我跟他们一样,是过客。
走回出租屋,躺在房东提供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心思。在单位里,我是中层干部,名正言顺的都市白领,可我总不相信,我脚上穿的,是油光滑亮的皮鞋,那分明是沾满泥草的草鞋,难怪在面对女孩时,我是那么的尴尬。好象她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衣领上,其实满是汗垢。看着那并不洁白的墙,我猜不出,我是这里的地几轮住客了。这张床在我来之前,一定有人睡过。无论睡了多少人,都不是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却一定从没睡过。这是怎样的一种遭遇呵!听到隔壁熄灯的声音,我仍睁着眼,我多想他们看到:其实我都活着,就在彼此的身边。那一间一见如故的房间隔开了我们,同时也切碎我们的心灵。
街,我无数次徜徉过的街,依旧那么陌生,没有一张面孔是熟悉的。可在孤独的时候,我选择的,仍然是上街。即使所有的气味都能让我彷徨,但我不能舍弃。在这里,它是我唯一的去处。同时,那里的人流和灯光照亮我的心思,让我享受片刻的安静,并为它夜夜不息的灯光倾倒。黑夜里不熄的灯光,带来的是安全和祥和。从头走到尾,又折回来,我仍是找不到快乐。城市收容了我的个性和思想,却由于它的庞大和复杂,它吝啬的不给人欢喜,并且制成规矩和制度,把人情变作了冰冷的条文。这也是人们独立行走和生活的依靠,取和舍,都让人一本正经。那份冷漠让人不安,那份幽雅却又打动所有流浪者的心弦,让人迷恋。
坐在那里,办公室,出租屋,或路边,看着高楼大厦,玻璃墙,或者靓女,名车,斑马线,都像个局外人,有些无动于衷。这城市的一切都好象跟自己没有关系,甚至天气变化都跟自己划清界限了。属于你的,在背后,或远方。可一触及到工作生活,神经便会骤然收紧,眼球也不再空洞。工作,一天维系生存与发展的纽带,把你的生命,同这个陌生的大城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让人不能轻言舍弃。
只有这样坚持了。在黑暗里,我不再回想来时的路,而与这城市相守。有无奈,也有辛酸,有收获,也有快乐。城市描绘不出我生命的七彩,我却能在它高大的建筑里,留下自己的脚步。感受不到排斥,也无从受到认可,我们就那么暧昧着,彼此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