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打电话,说:匡匡打架了,和几个同学,打一个同学,把对方打伤了,人抓到派出所,现在,要一万块才能和解。
我说派出所我没熟人。
老宁说不要你找熟人,你找一万块借我,我卖了谷子就还你,十月。
一说到钱,我就有预备方案,打电话向我借钱,我得问老婆,打电话向我老婆借钱,得问我。这是转移注意力,好像给对方一点希望,其实不会。问我老婆,问我,结果一样,钱都不会外借。借钱容易还钱难。虽然在我账号里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数字,只要动起来,威力跟消灭一个生命一样大,过程还要疼。大家都讨过账,只要是讨账,就没有好结果。老宁是我的童年小伙伴,一起长大,到二十岁,然后生活分道扬镳。他在老家种地,其实就为了收一些谷子,有饭吃。他什么农具都没有,一切都靠家里的兄弟帮忙。他喜欢打麻将,家里通常做了麻将馆。空闲时间,他也不下田,一个人在路上晃荡,像在路上掉了东西一样找东西。碰到任何一个熟人,打过照面,派了烟,然后蹲下来聊天。他是有钱抽烟的。烟是命根。没烟抽的时候,他会主动跟施工队的二哥说要去上班,上两天,最多一周,就说腰骨要断了,结账去看腰骨。其实,是他荷包干了,心慌了,只有钱到手,他才有一点踏实感觉。一点钱就可以,他不要太多钱,他自知之明,自己没有那个能耐。每天口袋里有二十块,有十块用来买烟,那就是最最幸福的事。口袋里有烟,心就踏实。一个人蹲在门前,一手把着打火机,嘴上叼着烟,吧嗒吧嗒,世上没有油盐柴米这回事。尤其是他二哥在工地上坠楼亡故之后,他更相信人生不长,活一天算一天,只要活着,就不会饿死,不会饿死,就会活下去,活到死那一天。不管你怎么努力,不管早夜,奋斗终生,最后挣了一屋子钱,要死了,还是救不了命。与其那样辛苦,不如现在放下追求,一日三顿,按部就班,照样一顿不少。
老宁年龄跟我相仿,辈分比我大一辈。
他以为我有钱,我每次回家,都开小车,开不同的小车回去。他以为我有很多车。我其实是跟朋友换着开。身边很多朋友都喜欢新鲜感,不仅仅使唤车开的新鲜感,而是回到家,家乡人看车看人的那种眼神很让人受用。无论是揶揄的,撇嘴的,还是发生赞叹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及的震撼。那是一种力量,一种与众不同,一种优越感,一种高高在上。我喜欢这种感觉,其实得来不费吹灰之力。辛苦的生活是在买车之前做牛做马,受过了牛马之苦,然后才是人。中国的哲学就是这样,先苦后甜。很多人了尝到甜蜜之后,忘了之前喝过的胆汁的味道。我没有,我除了车,我口袋空空,我的钱在账户里,只是一串数字,毫无意义,却能让人眼睛发红,或者像车灯一样发光。我知道钱的重要性,所以,在努力是它们增长。借钱,呵,除了我爹之外,别想让我账户里的数字发生任何变化。但是,老宁不同。老宁刚死了老婆,我得帮他。
一万块我没有,我的钱都买股票了。我给你转两千,不用还。我想,出两千吧,这我能承受,总比借出一万要好。
两千不够,不要了。老宁在那头说,你要是困难,我找其他人想想办法。
老宁的其他人,应该是他的三个女儿,大女儿嫁了三次了,估计不能再嫁。二女儿刚结婚,三女儿已经跑外面打工,不受他约束了。
我确实没办法,钱都是在股市,套得死死的,快两年了。这样,我先给你发两百红包,算我请你抽烟。说完,还没等老宁反应,就在微信给他发了两百红包。他收了,我愿意。他不收,我也愿意。我已经表示了,结果怎样,我都可以接受,对我来说,毛发无损。
挂了电话,老宁就收了红包。
我的心落下地。微信电话又响起来了,一看,是老宁大女儿的,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她说什么我都不想听,嫁了三次的女孩子——女人,我自以为是,我在她那里,听不到我想听的,就任由微信嘟嘟嘟,装作没看见,装作忙,她会为我找到解释来安慰她自己。
我和老宁的故事并没有完。
老宁老婆——秋风婶,脾性跟老宁差不多,不喜欢干活,只喜欢打麻将。打赢了笑,打输了闹。对老宁,感情复杂。怎么说呢?只要老宁不影响她打麻将就好。她不管老宁,什么也不过问,只是到了饭点,就要问老宁吃的。老宁在家里主要的事情,三缺一的时候,补上。够人数的时候,他坐在门口抽烟,到饭点了,进厨房做饭。一天又一天,从春天到隔年春天,两口子相安无事。秋风婶下腹剧痛,叫爹爹叫奶奶都不顶用,就骂老宁,我要死了,你也不送我去医院。老宁问她今天麻将不打了?秋风婶说可能医院里也有人打。老宁叫大女儿安排了车子,拉着老婆去了医院,县医院、市医院、省医院,一级一级上,就像教堂门口的石阶,上完了,回家,下地狱。在家里,不鬼哭狼嚎的时候,就是骂老宁,一百块钱一年的“新农合”都不买,现在,一个女儿五万块的债。女儿为了还账,都离家了。老宁生气,打麻将是娱乐,得病也身心愉快啊。一百块钱都让你拿去赌了,谁晓得你五十岁不到,就生死病啊。老宁摸着大脑袋,想来想去,他的侄儿给他出了个招,搞个“**筹”,能筹多少算多少,够买止疼药也行啊。老宁一听什么什么筹,搞到钱不用还,马上开始搞了。上线之后,把这个信息给村里有手机的人一天发两次,那些第一次收到信息,捐了十块的人后悔不已,又捐五块。受不了了,就去找老宁,叫他不要天天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干脆拿一个碗上我家得了。
老宁沉浸在收钱的快乐里,给我也发了。
我给他微信转账六百块,六六大顺。告诉他,不要什么什么筹了,我这六百放上面,人家要抽走一百块。
老宁说知道,他们不要钱,怎么会帮我?
两个月后,老宁在村人身上筹了两万多,秋风婶终究没能战胜死病,在半夜,狗都不叫的半夜里,断气了。只能用断气了,秋风婶睁着眼睛,像活人一样,怎么都抹不上,先用块大板纸盖着脸,盖棺定论,拿掉脸上的大板纸,秋风婶的两只眼睛像两颗板栗一样看着屋顶,死不甘心。大家议论。谁要甘心情愿死?没病就好,活着就好。这让老宁受教了,打麻将娱乐会生死病,坐着耍都不行,人的意义,就是在这笑哈哈里终结。苦来苦去,万贯家财,一分没花,人就没了。既然会坐毙,自己就不要老坐着。儿女也跟他建议,人不动,死得快。跟树木一样,风吹树摇。跟枯木一样,风吹呜呜。老宁捡了一块地,农村已经很多荒地,原来争个你死我活,现在,抛荒都没人管了。老宁捡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地,种了几棵板栗树。在老宁的意识里,种什么都是种,吃什么都是吃。就像懒惰,不是一般人能偷敢偷的。
十月初放大假,我开着换来的大吉普回去。
吉普车座位高,坐在车里,怎么都有一种骑在马路上的感觉。
我没有近乡情更怯,我回来,就是耀武扬威,就是来欣赏生活落差的。那些水田,那些种着条子树的庄稼地,我当年都干过活,还在地头放过火,烧那些杂草。如果不是秋风婶出门扔碗——她家门前是大水沟,沟里有个筐,家里人吃完饭了,就把碗端出来扔进水沟里的筐子里。在用的时候,提上筐子,喷一层清洁剂,用抹布擦一遍,放进水沟,在水里晃荡两圈,随取随用,嫌弃不干净,自己在沟里继续洗刷一遍。秋风婶看到地头的火要烧上山了,便要老宁出门看,本来是看热闹,幸灾乐祸。老宁出门一看,是百达下午薅的草,赶紧从门后拿了铁锹跑了上去,铲了十几铁锹的土,才盖住明火。然后到沟里洗手洗脚,回去继续看别人打麻将。这事,还是老宁的大女儿告诉我的。老宁的大女儿老是想跟我家发生一点关系,因为辈分关系,我喜欢这辈分,不能乱,所以,一切平安无事。我不知道放大假了,老宁的女儿们回不回来,一进村,我一样就看到了老宁门前的凳子,空洞的门,像老宁一个性格,那么自然,又那么随意。我按了一下喇叭,向那张凳子和那个门致意。开到家门口,停下车,还没开车门,一个影子刷地拦在了我车头前,下了车一看,是匡匡。
匡匡骑着电动自行车,神不知鬼不觉,在我停车的那一瞬间,还不等我开门,他就到了我的车头前。十六、七岁了,还挂着两条鼻涕,脸像秋风婶,一个巴掌大,眼睛现在上面凿了两个孔,头发染黄,根部长出了寸长的黑头发,歪着脸,抽了一鼻子,说百达哥,我爸知道你回来了,叫我送一斤板栗给你吃。说完,俯下身子,像一条蛇一样懒倚在电动自行车上,从脚边的纳物箱里抓出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
我想问他打架的事,看他样子,不打架都不信,浑身上下,都发出招打的气息。尤其是腰里那根红皮带,我都想踢他一脚。
我接过他的板栗,掂量了一下,大约也是一斤。这肯定不是老宁留给我的,只是我在他门前摁了喇叭,他得回应。对他人,他可以赖,对我,他觉得没必要,每一次只要他开口,都没有白开口。或许,他在等待这么一天,他能给我一点什么,平衡一下他自己。
我问匡匡抽烟吗。
匡匡还是趴在电动自行车上,脚尖点地,幸福地看着我——按辈分,我是他哥哥,他该叫我哥哥。他好奇地问我什么烟。
他这一问,我就想呼他脸上一巴掌。然而,我笑了,掏出红壳子中华,在手掌上磕了磕,问要么?
匡匡问我这样多少钱一盒。
我随口一答六十多。
匡匡启动电动车,像飞翔的鸟,一边飞,一边稚气地喊:中华,六十多,我草,一包中华六十多……
一溜烟,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我还想把这盒烟给他,他抽,他回去给他老子抽,都一样。他却没要,只是惊讶,一包烟六十多。这在他看来,不可思议。
我垂下手,抓着那一小袋板栗,我拿板栗干什么?看着老屋,觉得匡匡不可思议,老宁不可思议,我也不可思议,这一切都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