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攀上东边山包,山岭上轻纱一样弥漫的稀薄雾气化作水汽,将东山清洗了一遍,披上太阳霞光,雕刻了一样清晰,闪出亲切的春末的味道。村头河边的一排树,高的柏树,大冠如云的枫杨树,婆娑小巧的杨柳树,影子直抵屋前的晒谷坪。苍鹭从前面的枞树林里飞出来,到水田里觅食,上上下下,宁静而悠闲;占据柏树尖顶的喜鹊扯着破嗓子,转动着小颈子,叫了一圈之后,声音由欢快变成叫嚣,在晒谷坪边阴沟里觅食的公鸡惊了一下,跳出来,又振了一下红铜一样的翅膀,跳到对面的墙根上,不动声色,朝着前面左看右看,十分机警。几只麻尾母鸡翘着屁股,在阴沟里自由觅食。贵叔每天早上醒过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出门看田。走出豪宅——三层别墅样式设计的小楼,反手“”哐”地关上门,双手拢在肚子前,一边走过晒谷坪,一边剥手里的沃柑,看到坐在侧门边的茶叔,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问:大哥,吃饭没?
茶叔习惯起床开门后,在门槛边小坐一会,发会愣,抽根烟,回味一下梦里梦到了什么。看着身边笔直的水泥路,空空荡荡,一片阳光,抬头,墙壁上,一层阳光。天地之间明媚亮眼,好日子,要干点啥。还没想明白,贵叔搭话了。茶叔仰起苍黄老脸,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想看清楚贵叔手里抓的东西,一边答:早上吃面,等下烧水。你早上吃什么?
贵叔一边走,一边回:等我从田里转回来,骑摩托车载你到柏家坪街上吃水粉。
茶叔不屑地说:不去,要去你个人去。
贵叔一边走一边说,茶叔已经取下脚板上发黄的解放鞋,在门槛上磕了几下,把黑胶底上的黄泥磕下来,根本没在意贵叔说什么了。贵叔还没说完,转角,就是春哥家,五六条土狗跑了过来,冲着贵叔就是一顿叫吠,顿时,村里都是狗吠声,炸开了锅似的。贵叔向着带头的狗掷出一块柑桔皮,一边骂:妈的,养不熟的黄眼狗。一边不改神色地走向桥头,过河去看他承包的一大片水田。
这是我熟悉的一片田野。
这片田野里有我的一亩三分责任田,现在都流转给了贵叔。
贵叔一个人承包了这一片田野。是的,他一个人。他的老婆前些年患癌离世,两个儿子在广东成家,他六十岁,跑不动,一生为农,自觉做不来轻巧事,苦工却还可以应付。他呆在村里,流转了邻居们的地,只插一季杂交水稻,其余时间,不是在工地上搬砖弄瓦,便是骑着他的小摩托,一天去几次柏家坪镇上,没有目标,也没有寄托,完全是消遣,或者打发时间。农忙,到了时节,镇里下来几个泥腿子专家,到田野里看看耕作程度,在田埂上走一圈,议论一下,就算跟承包户开了会。贵叔全程陪笑,他们一走,犁田机下田,耙过一遍之后,六十岁、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田。这些老头老太太,有本村的,有邻村的,一亩田人工200元。其实可以用机插,贵叔也用过两季,总结了一下,人工插秧的收成,比机插的高两成。算下来,还是人工划算。村里和邻村大把老农民,几十年种田经验,现在不种田,不种土,又找不到苦工来做,都荒废了。现在贵叔请他们帮忙插田,还有工钱,个个都乐意。贵叔一边走,一边盘算,今年谁不能请了,年纪大了,死在田头就说不清责任归谁了。对,今年多种了三五亩,已经过五十亩了,要到镇里申请一个“种田大户”的名额……
贵叔在田埂上朝前走着,白鹭在他周围起落,居然不怕他。
西塞山前白鹭飞……念起这句诗,却莫名求秒,白鹭是近几年才有的,以前是燕子,一大群一大群,或在田头蹦蹦跳跳,或在电线上栖息歇脚,或在回巢的天空中穿梭。蜻蜓在河边的杨柳树下左藏右躲,蝴蝶在田埂的湿泥上翩飞,还有我家的鸭子,在小河里,随着流水哗哗而嘎嘎……
这是我熟悉的田野,这是我耕种过的田野。
当年分田,责任到户,这一片田野,就是村庄的衣裳,唯一的衣裳,撑起我们的脸面。插秧,开秧门——家长在秧田里扯下第一把秧苗,感受了秧田的松紧,传达給旁边的人,大家便挽起裤脚,一整个早上在秧田里忙碌。放眼望去,除了秧田一片青色茵茵之外,前头的大片田野都是田水茫茫,映着白云青天,映着四周的高山大岭,青蛙不叫,小虫偶尔呢喃,静静地,突然就感到腰背酸了,伸一下懒腰。下田插秧,更是讲究,怎么插,还要考虑夏天的风向,便于杀虫施肥。定好位,抛秧把子下田,开始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春天还好,田水清凉,阳光正暖,虽然手脚泡水久了有些轻微浮肿,但休息一夜,便可复原。夏季双抢就累人,这个时候,是教育孩子的好时候,打谷子下田,栽秧下田,汗在脸上淌,在背上淌,在腿上流,田水蒸发带起的潮热扑在脸上,胸口上,肚皮上,汗津津一层。一个夏天下来,不仅皮肤,头发都要被太阳晒红。农民苦不苦?担担二百五。三代不读书,一屋都是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点文化的,胡咧咧几句,没文化的,干脆把孩子摁在田里,先尝一尝生活的苦。那时候,村里人认定读书是唯一出路,读下去就有路。也感谢父辈的这一种认识,他们苦太久了,毫无办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都以为读书就是劳心,农村培养的人才或许有限,但他们的这种认识,至少让农村的文盲变少了。成人难,成才更难,而农村的“老人系统”在这个时候总会留一点余地给我们这一些不成器的人,说民以食为天,种田种地为大本。不偷不抢,做农民也是本事!然后,耐得住寂寞,一生为农。现在村里,只有贵叔几个种田汉子了。年轻人都走了,天南海北,像鸟一样,穿山过岭,不管不顾,只想去拿到自己投寄远方的那一份愿望。是的,很多人都在一位乡村变得空洞,正在冠冕堂皇地不可避免的像一片夏末的油菜花一样凋谢。不讳认,北方很多农村确实已经凋敝,破烂,消失。南方的乡村,披着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劳动成果所置换来的荣光,金碧辉煌的收藏着那些以往的梦想,安安静静地呈现近五十年的时代的样子。
乡村变了吗?
乡村仍是以前的乡村,只是换了模样。
我们还是当年的我们,心里装着乡村,脚印在浪迹天涯。
父辈还是父辈,一如既往,像一块骨头,撑着,摇摇欲坠。其实,很多地方已经放手,放弃,投向城市,或者集结,聚集在一起,在天底下用一种豪放的新姿态,面对整改、湮灭、宁静。即使有不舍,更多的是面对明天的诱惑的时候,不得不放弃乡村可以预见的结局。说实在的,我不喜欢那种空洞、灰败和四野无人的环境。我爱我家乡的环境,在秦皇以前,舜皇就到了这里。潇水也罢,湘妃也罢,离歌也罢,他们一直都在这片大地上相互映衬,让这一片山水遍地传奇。乡村终归有一天凋落,就像唐宗宋祖的风华时代终究要谢幕。我会死,赓续千年的乡村,将会以怎样的方式在这人间展示被人遗忘的景象?我想着是断层分代的,每一代人,有自己的家乡,有温暖自己的地方,代代不同。
贵叔在田野里左看看,右看看,时而又蹲下来,看看水田里福寿螺的多寡,绕了一圈,原路返回。我想,他是十分喜欢他每天早上在他承包的田野里画一个圆的。回家路线,和出门一样。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过了桥,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水田,走桂花树下面,春哥的五只土狗照样追出门,贵叔垂着两手,不为所动,头都未回,径直走到了晒谷坪上。茶叔吃了面条,脱了长袖,穿上蓝色——已经洗得发白的背心,提溜着锄头,出门向东走去。他在东边的庄稼地里种了两行豆角,半行辣椒,一小块花生,趁着上午天气还凉,下地去薅草。那一片庄稼地上,一大半种了板栗,边上还有几棵桔子树,一小半空着,只有茶叔种了些许庄稼。斑鸠在边上山坡的乌桕树上扑腾,竹鸡在更深一点的山里在“米贵贵米贵贵”地一声一声叫着。到了庄稼地,茶叔并不着急下锄,像当年搞集体一样,在壕沟横下锄头把子,坐下,摸出烟,点上一支,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一杆烟功夫后才做事。他一个人,坐在豆角墙的影子里,默默抽了一杆烟,他的同伴,或者他这一辈人,已经纷纷离他而去,离开人间,解放了。他看到了山坡下的坟头,手指震了一下,扔掉烟头,站起身子勾着腰莫名其妙地在花生地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提起锄头,在辣椒地里薅草。劳作一小会儿,他停下锄头,锄把握在胸前,打量起这个地方来,从东边的枞树林,南边的田野到西边的田野和远山,一个也没漏下,看了一遍,四野无人,风摇大地,一片寂静。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咳了两声——七十六了,这年纪,我梦想的年纪,他似乎没发觉,他还是像年轻时候种地那样,松过一遍土之后,蹲下来捡草抖草,只是脸上多了一些平静和落寞。
四野无人,日子稀松平常,我们的乡村一如既往地平静。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时代怎么改变,我想,我们的乡村还会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湖水里长满蒿草水草杂草,随风起伏默默做孕育希望的养料。
202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