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杏蓬的头像

欧阳杏蓬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6/13
分享

在春天末梢对视死亡

趁五月一号放假,离开广州回湖南东干脚陪母亲生活几天。回家之后,感觉初衷成了借口,在家里,母亲还是像以前絮絮叨叨,忙个不停,铺床,找被子,找拖鞋,找蚊香……动作迟缓,走走更是颠颠簸簸,气力不支的样子。母亲七十四岁,已经做了三次心脏手术,搭了三根心血管支架。看着她略显浮肿的脸和力不从心的样子,我说我来,母亲也不客气,当着一帮朋友的面说:你酒还没喝完,你喝酒;东西放在哪,你也找不着,我反正是空闲的,我来。你们不在家,我习惯了这样摸摸索索……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一点不错。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

我喜欢这种浑浑噩噩。我自己患了脑梗死之后,恢复并不尽人意。心里愁,医生却说可以喝一点小酒。这简直在黑屋子里给我开了一个狗洞,投进些许光亮来。生才可怕,死就像走亲戚,并非痛苦,或者还有点新鲜的喜悦。东杰成人,未成家,年轻轻身体时常抱恙,不得安宁;东初还未成人,还未开悟,每天糊里糊涂随波逐流又惶惶不可终日。这是00后的典型性格特征,什么好像都知道,又无能为力,有向往,却又舍不得决心想出力,便一天一天撞钟和尚一般应付着生活。这两个家伙,就像一副担子,各占一头,让我时刻反思我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他们追债来了。追债无所谓,不是报仇就好。哎,在患得患失中,我看淡了自己的生死,每每跟母亲露出一点消极的言语,母亲一脸惊讶,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千万不要有这种念头,马路上要饭的人都爱惜生命,我七老八老了还想多活两年,你现在两个儿子还没有成人成家,你责任还没尽到……

村里人以前经常说年轻人不怕死,人老了才惜命,果然。

忙过假期,月祥回长沙,东平也回单位上班,家里只剩了母亲和我,清闲了下来。农历三月中旬的湘南,阳光正好,大地已经苏醒,四处的植物一片生机蓬勃,葳蕤繁祉。苍鹭从南方飞了回来,那些隐在田头草里的蛙与蛤蟆估计还不清楚行情,大白天的东一声西一声唱和。除了几只苍鹭在田埂上觅食,田野里静静地,烤烟田里的烤烟才长不到五张叶子,下烟还早。荒芜的水田部分已经犁翻,成了苍鹭的地盘,部分还是原样,芳草、抽芯的棉菜、瘦羸的油菜,连在一起,撑出一片春天的样子,绿草夹着黄花,在风里轻轻摇晃。母亲从洗衣埠头提上桶,便唤我:红啊你还坐在门口耍手机,过来帮我提下桶,不在家里说不在家里的话……听到母亲唠叨,赶紧颠儿颠儿走过去——脑梗后,虽浑身难受,但能自由活动,万幸。在河埠头上提了桶,母亲划着两只手,说:我在河里洗衣服,看到学情哥抱了好大一包笋子,水竹笋,估计是在勒桑里的河坡上扯的笋子,你也去扯一点回来,晌午我们两个做鸡蛋煎笋子,味道鲜得很,不晓得多好吃……

勒桑里的河坡,我熟得很。

我整个少年时代都是与勒桑里的那条河朝夕相处的。

河两边庄稼地,光秃秃的地上长着各类庄稼,当然,我喜欢的西瓜、西红柿、红薯都有。我之所以喜欢,盖因它们可以生吃。勒桑里一年四季藏在果园里,大白天经常不见人影,东干脚人来人往,往西走,不往这块光秃秃的庄稼地走。张目四望,勒桑里、朱家桑、平田院子、东干脚、神山下,几个院子历历在目,砖瓦可数。所以,尽管地里东一堆坟西一堆坟,并不吓人。现在,世界没有变,这片庄稼地却变了。村里的劳力解放出来,去了各地城市谋生,留守的老人不耐操,就在庄稼地里种了树,田埂之上,到青山之下,所有的庄稼地都种上了树。原本是经济林,枞树杉树,成材了要伐来出售卖钱的。那知道政策后来有变,村民只能种,不能随意伐。村民失望,便不管理了,任其自生自灭。树林里,干枯的枝条,干枯的树,随处可见,由于没劳力,那些树在哪枯,就在哪朽。当时种树很密,林阴蔽日,地上光秃秃的,一根草都没有,盖了一层厚厚的松树针叶,叶子下面潮湿的部分所散发出的味道像蘑菇的味道。有空地的地方,就是有坟墓的地方,草高过人,风一吹,窸窸窣窣,如人在窃窃私语。头上青天,四周高山大岭,不见人烟。

勒桑里的河坡,我熟得很。

一边是河,一边是一亩塘田。所谓塘田,形状如塘,其底却是田,归勒桑里所有,以前是小小满种的,两亩宽是有的。水田里面很多田螺,东干脚的人都来捡拾。我也喜欢喝田螺,但与捉蛇捉蛙比起来,我更喜欢冒险刺激的行为,只是令人失望的,我没在塘埂上的老鼠洞里发现过一次蛇。返转过来,田里的田螺已经被乡亲们捡拾干净。还好,我的鸭子还在浅滩的沙滩上趴着,还在“打眼皮”(闭上眼睛歇息)。

想起以前,我摸摸腰,脑梗后遗症,左边的腰背都是麻木的。

我想起父亲生前说的,做人什么都想有,就是不能有病。

我这病,我也看透了,是我该得的。不怨天地,不怨爹娘,只能说自己平时不注意,自己一点一点创造了接近死亡和疾病的缘由。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扯的,无病无灾的时候可以拿来玩弄,一旦无药可救,生死看淡,世界就成了彼岸,没有诗意,也没有绝望,人都是这样,坦然那才是态度。一边走,一边无聊的想,就出了院子,过了田野,开始进入长满了枞树杉树的庄稼地,往里走了几步,便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人语、鸟鸣、嘈杂的鸡鸭狗叫都远了,四周安安静静地,如果有一点声音,寻过去,肯定是是一座长满羽毛草的坟墓,齐腰的羽毛草在风里轻摇、颤抖,声音如诉如泣。当年在这一块大地上种庄稼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一块大地会还给天地来管。在天地面前,人算难如天算?简直如同蝼蚁!走过一片荒废的庄稼地,上面一片密密麻麻的飞蓬草在争先恐后的往上生长。过地头一条小水沟,那头就是塘田,塘田之上,便是勒桑里的河坡,上面一条河坡都是水竹笋,老枝苍黄,新出的已经张牙出枝叶,没有爆开枝叶的,已经上林(快成竹子了),俯首细看,竹林里,还有刚出土的三寸高的、五寸高的、一尺高的竹笋,筷子头粗细,毛笔头粗细,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一根,掰断捡起来,放进小篮子里。由上往下,两丈远,扯的笋子就能盖住篮子底了。过了塘埂,往前,坡下一座新坟赫然入目,带来的震撼,就像光脚踩了一泡狗屎。在我的记忆里,河坡下这一片都是庄稼地,到下面田埂上才有几对坟墓,怎么这里冒出了这么一座大坟墓?黄土尚新,还没长草,清明添的新土,上面的野草还没转色变黄,坟前的残烛历历可见。

是新坟,所以还没有墓碑。

按当地习俗,孝子守孝三年后,才能立碑修坟。

我心里一直琢磨的,这是勒桑里谁家逝去的先人。

我开始在脑海里过滤我认识的人,肯定不是我们村的,不然,母亲会告诉我。勒桑里的谁呢?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谁。看着肃穆的黄土,听着旁边竹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倒不觉得害怕。坟里埋葬的是谁,我并不清楚,还陌生。没有故事勾连,也没有生活上曾经的交织,看着新鲜的坟土,像看着一页十分乏味的教科书,对,数学公式,那些意义令人发指,感觉无聊。看看篮子里装的笋子,足够两顿用了。可惜我已不能抽烟,如果抽烟,身上有火,抽支烟,在河坡上小坐一会,听听河里流水的喧哗声音,其实,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慌张,并不是来自坟墓,而是来自过去的时光,我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耕种,面朝大地,面对一日三顿,从来没有想离经叛道的颠覆——我们当时有多老实,就有多愚蠢!如果当时就不屈服于命运,像蚂蚁挣扎几回,说不定早就面对星辰大海了!

春末阳光明亮,大地葳蕤,隐在树林中的村庄,勒桑里、朱家桑、东干脚……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了现在已经换了人间。我已经不是我,在门口叫唤我的名字的母亲,这人间最坚强的人,却还未曾改变,这是人间的悬念,不到最后一刻,温暖不散,绝不撒手。

2023.6.9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