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路晴

没起床，以为还是昨日那般冷雨天气，赖在床上，享受宁静懒睡的惬意，母亲已用镰刀敲卧室那木门，喊：快起床了，天高路晴了。抹一下眼，坐起身，看窗外，果然看到了春天太阳明黄耀眼的光亮，田地响亮了许多。于是起床，发觉不用穿外套了，那瘟臭的袜子也不用穿了，赤了脚出来，把母亲惊了一跳：地还凉，赶快把鞋袜穿上。而其实，阳光已扑进了堂屋，明晃照眼。空气澄明，温温暖暖的气流，把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外面的地，还有点湿，天乍晴，泥还没有干透，几只花蝴蝶从荫凉里飞出来，正在路中央耸起的泥堆玩耍，翅膀一闪一闪的，随时提防远处晃悠的大公鸡。门前六棵高高耸起的翠柏，直插青空，那翠绿甩了雾气，亮银银的，洗过一般，新得令人精神焕发。水田了装了一春雨水，像镜片一样平整，铺在天底下，如墨。而有草紫、油菜的地，也像洗过的一堆玉器，搁在村前山下，晃行人的眼。

晴天终于来了。

放牛的把牛赶到田中央，自己蹲在堤岸上抽烟，几个伙计老远就打招呼，凑过来，把毛线衣绕在颈子上，人一下子就干练了许多。几条怀春的牛在另一头，一边叫着，一边看向远方，天上呼啦啦飞过一群鸟，好像在跟牛儿招呼。

要开春了。开春，其实就是做事。耐不住的叔叔已经吃了早饭，在门前石板地上，把裤管绾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这脚再不下田，就要长虫了。捂了一冬天的双脚，雪白雪白的，如拔出泥的萝卜。一下到春水里，脚上就红一块紫一块，看来，那水并不温暖，还冰冷。叔叔顾不了这许多，扬起鞭子，一声吆喝，大地暖意融融，整个青山都有了回音。

冷不冷啊？过路大婶婶笑眯了眼睛，很灿烂的问。

春天的水，冷皮不冷骨了。叔叔驾着犁，犁开了一道道水线，春天越来越温暖起来。

河里的春水流，轰隆隆的，带走一冬的凋零哀怨。

母亲吩咐我们几个，我去水田维护田埂，弟弟去庄稼地里砍芥菜，妹妹去地里翻土找蚯蚓回来喂小鸭子。母亲在家里把所有要洗的衣物翻出来，先泡到池子里，中午太阳厉害的时候，大家帮忙一块洗了晾出来。

赤脚乍走在泥路上，感觉脚底板酥酥的麻痒。一个冬天没有跟土地接触了，脚娇嫩了。而踩在青草上，也感觉到刺刺的骚痒难耐。趟进水里，水被阳光暖得温温的，只是脚入了泥里，脚板感觉还是凉沁沁的寒意。一个冬天呆下来，把人呆懒了，把脚底板也呆贵气了。一只破空而来的小鸟，突地在面前不远处的泥路上落下来，在我们翻过的田埂上蹦跳觅食。那鸟全神贯注，对我们视而不见，快到了它身旁，它的身子一弹，就轻盈的飘上了青空。

死了要做一只鸟。在旁边田亩里锄田埂草的大贵兄弟说，想飞就飞，自由自在。

鸟也会死的。他的女人说。

做什么不会死啊？做什么都要死的，石头还要烧成石灰呢。就看怎么活得惬意。大贵兄弟额膝头顶着胸，一边运爪如飞的揪那杂草，一边拿眼瞟他女人，气喘吁吁的说。

那你去做一只鸟啊。他女人没好气，说，做人都做不好，还向往做鸟，想得美呢。

另一边，一个汉子扛了铁犁，在田埂上轻盈的走着，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

那曲儿若春风，一下子就把心头的阴霾吹走了。抬头晴空万里，阳光洒下来，暖烘烘的。河畔的树，着了新装，绿得亮眼。树后的村庄，洗过一般崭新。

山也用春雨洗去了灰败的表象，像个听话的孩子，立在那里，像无数帆船依靠的岛。

大贵兄弟脱去外衣，又脱去了贴身的褂子，光着膀子，一边跟老婆谈论着来生做鸟做草的梦话，一边又说着着老婆草除得不干净。快到放学时分，又直起腰来，催他老婆赶快回去做饭。老婆一走，就招呼我们过来，捡过撂在一边的褂子里掏出烟来，一人一棵，坐在田埂上歇气海聊。直到他老婆在村前喊收工吃午饭，牛还没吹完。

那路被太阳晒干了，一条条，洗破了的黄布带一样，在青草里飘着，柔柔的，如湘南女人的心肠。对面的村子，也像画出来的一样，黑檐泥墙，在新树的掩映里，明暗浓淡分明。而看着看着，心思就不自觉的飘远了，这么好的天气，这么明朗的大地，这么伟岸的山群，像童话一样，把心思揉得平平顺顺的，只想放声歌唱。

而回头，可以看到村前村后的桃花，在阳光里如娉婷女子的裙裾，灿烂得把心事都搅乱了。你恨自己，怎么不自觉的就想起了那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唐诗。你突地发觉，春天了，你心里仍是那么孤单慌乱，如树枝头那只叫春的鸟。远方，涌入眼帘的只有山，你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可以走出山的包围，一马平川的，任自己驰骋。

远方又有什么好的呢？除了尽是迷茫，一个熟人也没有。你看看家的方向，天高路晴，景色如画，心情坦然开来。在这里的风景也很漂亮，会把生活一块一块切开，又很诗意的镶嵌起来，面对蓝天，面对青山，面对河流，面对树林子，面对村庄，干干净净的，不染一丝尘埃，不正是圆了一个梦？这个梦，与这里的山水大地相互依赖，而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也是归属啊。

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一只鸟，在眼前，或者在远方。只要天高路晴，在湘南，还是在他乡，心情都如朝花，在目光里，摇曳生姿，让生活不再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