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春天

风把地上的冷吹干之后，桃就含苞了。泥泞的路渐成白色，路边的草也探出了黄芽，如梭刺进阳光里，与各色花朵织着绸缎似的风景。河里的水涨了，山从灰败的草里，也顶起了新貌，怡然的看那流水，由清变浑，由浑变清，从脚下流过，几个晨昏，花就绽开了，蜜蜂飞出蜂房，蝴蝶醒了过来，而追这狂蜂浪蝶的，却是大公鸡和老母鸡。

冲这一地温暖阳光大喊的，是那些当家的男人。那一声“开春了”的叫喊，把全村的人都叫醒了。女人们把过冬的衣物、把有味道了的棉被、把臭得蚊子都嫌弃的棉鞋搂了出来，在河埠头洗刷。清凉的河水，把女人的一双肉手冷得红一块、紫一块。让孩子帮忙，孩子不下水，妇人便在一边诱导“春水冷皮不冷骨”了，孩子依旧不肯上当，便自个儿脱了鞋，绾起裤管，立在水里，一边说话，牙齿一边打战。

几个孩子离了河埠头，进了麦地。山上下来的水，在沟垄里汇聚成流，孩子玩得起兴，脱了鞋，搬过土块，塞住一端，玩起了筑坝捉鱼的游戏。春天的麦子高过了头，进到麦地里，就像一只小鸟消失了。外面河水喧哗，这里相对安静。麦地里的水坝垮了一次又一次，我们把麦兜拔起来，也拦不住。正埋头四处取泥，一条树枝落在了屁腚上，辣辣的疼，张嘴要骂人，抬头见是看守麦田的村人，又一窝蜂样散去。边跑边唱：小xx，吹叫叫。

跑到村边，又随女伴去摘桃花。桃像大人的脸、小孩的脸，在湘南无处不在，可湘南桃花的名头却百千里之外的桃源争了去。湘南的桃花，注定是寂寂开，寂寂的落了。桃枝如铜，坚实有韧性，要想花开堪折直须折，还颇会周折，掰断了，皮连着，扯不下来，几人合力去用劲，一树桃花又被震落了。站在一地落英中，女孩俯身去捡，男孩又跑开了，回家搜一个玻璃瓶子，去泥墙缝里罩泥蜂，然后看那蜂在瓶里飞窜、挣扎、嗡鸣。

阳光直直的照下来，热乎乎的，汗水从额颊上淌下，我们便脱了衣服，赤条条的，又嫩嫩的，席地而坐，享受阳光的暖意，一点也不含糊。大人们去了地里，我们又赶去地头，新翻的泥土，粉粉的，凉凉的，又柔柔的，踩在脚下痒痒的。我们跟在大人后面踩，大人就在前面喝骂威胁，要向父母告状，要打屁股。我们也不撤，到大人抢了我们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才停下来，跟在他屁股后面，求他。

阳光很好的日子，天蓝得让人心疼，目光可以看很远很远，西山脚下瓦块的青色，都能分辨得清楚。大人说，这一切都是用水洗过，都是新的，所以都清清明明的。空气透透的，湘南的大山、湘南瓦盖的村庄、山群围合里的田野，都是那么醒目，那么的精神，那么条理清楚，看不出一点往日烟熏火燎的腐败。田野里，油菜花刚含了一粒粉黄，紫云英连到了暮云里，而河里的水响，打开了一本乐章，让这片美丽又寂静的土地，在云卷云舒里，一片安详。

可天气不讲规则，几个晴天下来，天一阴，雨就来了。雨来了，冷也回来了。滴滴嗒嗒的水珠，在檐头从天亮滴到天黑。路上的人，因了路的泥泞，因了风，因了雨，东倒西歪的，玩起了把戏，一不小心，一脚就踩进了水田，湿淋淋的，直到膝盖。即使这样，还得在路上战战兢兢地走。路上行人欲断魂，搁在这里二月末的雨里，再也贴切不过了。雨大一点，很多过客就在我家门前避雨，奶奶必拉出条凳，招呼坐下，若是邻村的，还聊几句道情。

冷下来，我们孩子也缩在火盆边不动了。

母亲说我生在一个春天的末尾，是早上几点几分，命里带桃花。

奶奶戳着我的额头，说我命犯桃花。

我一边拔弄火星，一边说：犯就犯，桃花多好看。

父亲要去双井圩买牛，清早出去，黄昏也没回来，全家人都在担心，煮了饭，在火盆边等，饭凉了，父亲还没回来。奶奶说父亲肯定是去朋友家了。等到掌灯，父亲回来了，双手拢着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说好冷好冷，一摸父亲的的手，还真像冰一样凉。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流鼻涕，很狼狈不堪的样子，让我说不出话来。父亲为了省钱，十几里路，一脚水一脚泥，步行回来。母亲端了热水，父亲洗了一把脸，把手埋在水里，对我说：好舒服，你要不要试一试？看着父亲乌紫嘴唇上的笑，我摇头。

一家人最温暖的日子，就是点了一盏灯，搁在窗台上，在堂屋里，烧一盆火，听奶奶唠叨。雨时有时无，瓦片上叮当的脆响也时有时无。父亲到天井看天，说：明天天要放晴了。奶奶说准吗？父亲说：满天星，星子不照湿地。回到火炉边，父亲又说，再不晴稳，地里的事就可要耽误了。而我想的是父亲的牛，有了牛，我就可以上山，跟大的伙伴有得玩了。

湘南是千山万水，在春天更是，四处都是泉眼。而山地趁了水的滋润，也水灵起来。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水田里，油菜花被犁翻了，映着蓝天和山影，一入夜，虫、蛙就响成一片，从傍晚到黎明，鼓噪不停。在田野里蜿蜒交错的河流，像一条条大辫子，在这片土地飞扬有致。邻村的姑娘也牵了牛来，在山坡下唱歌。“六月天气热，小妹妹睡不着……”狗子说这骚货，下去会会她。众人附和，却没一个人敢动，倒是都静默下来，听那小娘们悠然的哼唱小曲儿。憋了很久，人家那姑娘走远了，狗子才站起来，唱春天里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刚一句，大家就哄笑在一堆了。

牛儿在山坡上吃草，看牛的孩子，在山坡上逍遥。

满眼绿色时，麦子黄了，春天就像水一样，又滑过了一次湘南。

又过了很久很久，湘南的春天像酒一样，在心头越陈越香。

山上的鹧鸪突然叫了，你笑笑，春天开始了，做一季快活的农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