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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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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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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忧郁我的魂

儿子缠我,不缠他妈。我觉得奇怪,原来以为女儿会缠爸爸的,没想到儿子也会缠爸爸。一岁的时候,儿子学会了走路,摇摇晃晃,不知高低深浅,再高的坡也敢爬敢跳。摔过一回,从花基上往下跳,一头拱在地上,将左脸颊擦了拇指大的一块伤,哭了几声,我把他抱上电动车,他就忘了痛,忘情地拍打扶手,忘情地笑,并且不允许其他的小朋友靠近。末了,下地,走几步,就要我抱。晚上睡觉,也跟我处在一起,有一段时间还要枕在我的手臂上才能入睡。醒过来,他就会用他的小手在我的脸上摸,一边摸一边捏,没几下我就被他弄醒了,给他喂了水和奶,拍打几下,又睡了。我去上班,晚上回来,敲门,妈妈开门,儿子在门后,一脸惊奇地看着门,见我露了脸,即扔了手里的玩具奔向我,要我抱了,在走廊里走几回,才肯罢休,不然,就会立在原地哭叫,一副无辜的样子,像是被冤了很久。平时他喜欢一个人玩,放开脚,就像只小羊羔,前面有多远跑多远,拣地上的泥巴、小石头玩,或者去摸人家牵着的狗,还喜欢到酸菜鱼馆前的鱼池里去看鱼。他不会说话表达,到了那个地方,他就会用手牵了我的裤子,往鱼池方向拽。他手指比划的样子,让人心怜。

春节过后,他妈妈要上班,而外婆要回山东,去照顾他生病的外公。我把他爷爷从乡下接过来,带了他几天,觉得累,要带他回乡下。我和妻无奈,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父亲将他带走,到我生活过的地方去生活。早上,是一个常见的广州晴天,阳光灿烂,他们在汇侨新城的门口上车。儿子坐在的士里,看着我,妻让他举手跟我说再见,他不挥手,只是奇怪地看着我,神情疑惑。或许他在奇怪我怎么没有上车,或许不情愿跟我道别。八点,他们离开了广州。夜里八点,我从公司回到住处,在洗脸的时候,面对墙上的镜子,我就想起了儿子。以前我到洗手间,不管洗澡尿尿还是洗漱,儿子都会跟着,关了门,他会在门外鼓捣叫喊。开了门,他会去洗手盆下去摸,他不知道水盆里的水流哪去了,一见缝,就伸手去摸。洗手盆的下水管被他拽出来过几次。让他唯一离开的办法,就是叫他妈妈去敲门,听见敲门声,他会跑去开门。否则,他检查了洗手盆,接下来还会去检查马桶。他见外婆刷了一次马桶,自己就会了,趴在马桶上去掠里面的水。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我觉得自己也空了,心被儿子拽回了遥远的家乡。

3月,清明节,公司放假,我趁机回家看看儿子。我没有告诉父母,只想突然出现,给儿子一个惊喜。车到宁远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到家的时候,还有一分天光。儿子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奔跑,母亲在跟一堆邻居聊天。三婶看见了我,就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妈妈把儿子带过来,儿子看了我几眼,我伸出手,他就靠了过来,然后在我的怀里打量我。妈妈要抱回去,他只是闪闪身子,看也不看了。是夜,他要跟我睡。他很老实地靠着我,我用普通话说:睡了,睡了,明天爸爸带你去玩。儿子没说什么,闭上了眼睛。待我半夜醒过来,抬眼一看,儿子坐在我脑袋旁边的枕头上,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一声不响地看了我多久!我把他拉进被窝,他没反抗,靠着我,很快就睡了过去,我却无法再入眠。

他的脸因为天冷而皴了,起了很多黑线条样的血痂。他在广州的时候,不喜欢哭的,现在动不动就哭,一哭就很无辜地看着我。吃饭的时候,吃一口,就抬起左手去擦一把嘴巴。他在流鼻涕,在广州的时候已经治过,接近痊愈了,一回到湖南又开始流,流了两个月了。我帮他擦,母亲说给他纸,他自己也会擦。我给他纸,他果然会自己擦鼻涕。擦完了,还将纸还给我,然后很忧郁地看着我。我抱他起来,他却连爸爸也不会叫了,要什么,去哪里,他都是用手指点比划了。18个月大的孩子,前16个月听的是普通话,回到湖南满耳朵是吵架一样的湖南话。他犹疑,他苦恼,他迷惘,他只能用手指、动作和眼泪来表达他的需要了。在广州他从不会滚地耍赖的,现在他也会了。不开心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地往前面走几步,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随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只是看着你,那眼神里充满了幽怨。我抱他起来,他不哭,我却是眼泪盈眶了。这是我聪明漂亮的儿子,这是一个农民工的儿子,这是一个留守儿童!以前,我总以为我会给他们幸福,现实是我什么也给不了,还让他们跟我一起承担艰辛。所有的所谓的理想,这个时候都像星星一样遥远。我觉得我愧对儿子,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走的时候,我不敢惊动儿子,而是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村子。回到广州,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软软地叫一声“爸爸”后再也无言,让我觉得十分难受。父亲向我说他顽皮,前回摔了一跤。我没放在心上,因为天底下没有不摔跤的孩子。父亲说儿子看见三爷抽烟,不仅会给三爷拿打火机,就是在地上拣到了烟头,也会给三爷送过去,放在三爷的嘴里让他吸上了,他才会走。我们在广州,每天都能从电话里听到儿子的一些变化。我和妻决定,不论怎样,每个月都要抽出时间来,回湖南去看他。四月底,我们提前回去过“五一”。儿子比我在三月见着的时候瘦了一圈,下嘴唇上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血痂,翻开他的嘴唇,可以看见凸起的一块肉,他当时摔这一跤摔得不轻,把下嘴唇给磕通透了。邻居说抱他到柏家坪医院去缝针,儿子闹得缝不上,别人给他半块苹果,哄他。他拿了苹果真的往嘴里塞,和着血水往下咽。他只是一个十几个月大的孩子,一个离开父母的孩子,比一般人却多受一些这个时代的折磨。见了我,他仍是缠我。他妈妈叫他亲我,他抱着我的头,却只是浅浅地亲了一口。他不如意的时候,还是滚在地上耍赖,他妈妈问我:你看见过没有,儿子滚地的时候,不哭也不闹,锁着眉头静静地等,眼睛却是那么地忧郁,跟他年龄格格不入啊。我知道,可我不敢说,怕他妈妈在广州担心。现在他妈妈见了,那就让她陪儿子开开心心玩几天。可是,儿子似乎开心不起来,不像以前那般笑得灿烂了,也很少笑了,动不动就皱起眉来看人,干净的眼睛里像养了一粒黑漆一样,令人无法看透他的心思。他仿佛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孩,而像是一个经历颇为沧桑的大人了。他的动作仍是那么地单纯,要什么,还是像以前拽着我,去给他拿苹果,给他倒水,给他找小车。只是那拽的样子,却令人心软软地,感觉他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在湖南话、普通话里辨别,在各种声音里思考、选择。他只是个小小孩子,他怎么能面对这复杂的生活现实?

回到广州,一个人独处,或者与妻在一起谈论儿子,或者是给儿子通电话,我都会想起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尤其是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将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儿子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叫的就是“爸爸”。邻居问我儿子先叫的是谁,我说是我。邻居笑着说:你跟我一样,命苦。我不解。邻居说:民间有一种说法,小孩子第一次说话,先叫谁就谁辛苦。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养孩子,我妈妈曾教过我说:养儿不知辛苦。想起千里之外的儿子,突然醒悟,孩子是父母的脊梁,是父母的魂。为了孩子,父母付出,跟动物没有两样,而给孩子的设想,却远远超过动物。为了孩子,我们可以舍弃一切,也愿意去承担一切。孩子或许不知道,但长大了一定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宿命,也是天下父母的心愿,孩子的健康,就是父母最大的福份。儿子忧郁的眼神,仿佛从那头看过来,在像我一样,疑问着这个世界吧。不要那么忧郁,儿子,你的身后,永远有爸爸的牵挂和一份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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