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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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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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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羊

我没有料到父亲有这个想法,六十几岁了,在从没有人养过羊的湘南养羊。

湘南不缺草,缺的是经验。

父亲跟一帮邻居坐在门前,他们都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看着我的用意,如果我同意,我就得为父亲出买种羊的钱,并且支持他养下去。我看看父亲,父亲也确实对养羊的生活充满向往,有条不紊地说着他的放羊计划。我觉得养几只羊可以,就当像城里人养宠物。父亲不乐意,说要养,就养一堆,漫山遍野跑,形成规模,才能赚到钱。

当然,一说到钱,我就有些心惊肉跳。

这么多年,我们都在谈着钱,现在,很多的亲情里,也开始夹杂钱味儿。钱让我们每个人都充满唳气,在欲望里张牙舞爪,在现实里又没有安全感。社会急功近利,形成旋涡,我的乡村在旋涡最远的边缘,现在看起来,我的乡亲已经无力自救,要想方设法冲入这旋涡里。结局未必也是坏的,但是,我仍然放心不下,一旦进入旋涡,没有经历市场化洗礼的乡亲是否可以把持住初衷,保持住本质?钱没有颜色,而赚钱的心思却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我们千奇百怪,社会千奇百怪,很多时候,弄得我不知道相信谁了。

父亲养羊当然是一种尝试,我应该支持。

他们在说某某村的某某养了羊,有一次羊还跑到我们村来了,看上去长得很好。对门的邻居有点惋惜的说:你看到了怎么不告诉我?我抓回来了杀了他的羊吃。说见到羊的青年说:你抓得到那羊?那羊跑得好快,又是黑的,跑上山跟石头一样,分都分不清了。

我们坐的空地对面就是山,三四里远,一片绿色。山上的草丰盛,清明节祭祖上去的时候,草长的高过肩膀了。原来的山路也被草侵占,只依稀剩下路的痕迹,我们凭着记忆进去,也时常是走投无路,站在草里张望,定了方向,也不一定有路。父亲当时还在感叹,一年不上山,路就荒成了恁样,拔都拔不开了。而我们后面的山依然,除了被草围蔽的石板路,其他的小路都已经遗失干净。山正在回归原始,大地正在荒凉。我看看父亲,六十几岁的人,怎么还要养羊呢?

村里的老人或许还在种地,一个是生活惯性,种了一辈子的地,停不下来,还习惯性的往田地里走。一种是迫于无奈,年轻人都到广东广西搞钱去了,留在村里的老人不种,这些地就得抛荒。有关部门见了这形势,也尝试各种办法,让抛荒的地复耕。但大多数人家无动于衷,粮食不值钱,种一年的田,除了种子化肥农药钱,还亏人工钱。老人们种一点,也仅仅是做口粮。做农的还买米吃,父亲觉得是不务正业,或者是人品不行,轻谩了田地,要遭天谴的。

他们在一起,沐浴着初夏的阳光,觉得热了,邻居还把衣服脱了。做了一辈子农,原来紫铜样的皮肤,现在已经被岁月漂白了,松弛了,还长了一片一片的褐斑。我问是不是病了?邻居大声说:是什么病?是尸斑!离天的日子远,离地的日子近了!另一个邻居张了嘴纳闷,张了半天嘴,最后也没搭上话。

父亲头发花白,额上的皱纹,也抓得起一把了。他的眼睛在变浑浊,岁月正在一点一点的侵蚀着他的神采。他的牙也掉了四五颗,还有几颗也已经松动。无论他怎样不服输,岁月却按照自己的法则行进着,不因为外界的任何力量来改变方向。父亲笑着,我始终感觉父亲的笑很尴尬,从我认识笑之后,父亲的笑就是一种形式,至今仍然是,我不知道父亲在尴尬着什么,或者有什么难言的痛苦。父亲仍然顽强的劳动着,他知道生命在于运动,他养羊,或者他只是想放下锄头把子,尝试新的劳动方式吧。

我问父亲:你到底还行不行?父亲知道我问的是体力。父亲挪过眼珠迫视着我:我还没七老八十!

我尴尬的笑起来,跟父亲说:那就先养三五只,养起来试试,如果行得通,以后扩大规模。

父亲不情愿,双掌排在一起,用力的抹了一把脸,说:养三五只也得吊一个人,干脆莫养。其他的人也说:要养,就成规模的养,羊又不离群,天黑了,自个儿会归栏,费不了多大力气的。养三五只乱蹿,还听闲话。

我觉得我要去找畜牧的专家请教,有了答案才能决定。

其实,我心里是不愿意父亲养羊的。一大把年纪了,如果因为养羊而弄得身体出现一点意外,就是养成功一千只羊,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为怡情,养上几只,就是失败,也不会对我们的正常生活产生影响啊。

老人的村庄,村庄的老人,对我们这一代人,不是意义辉煌,而仅仅是一个痛。我们把村庄扔下了,老人把村庄捡起来,又无力经营。老人在孤单的老,村庄在寂寞的荒,我想,父亲渴望养羊,渴望有一群羊,或者还是为了乡村不这么安静,多一些活物,多一些热闹和生命的气息吧。这一些跟钱无关,又很符合人性。

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着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其实,我离开村庄没多久,我知道父亲说的那些事。父亲以为我离开了许久,在电话那头,有开始从村东头的人家说起。他生怕我忘了村子的一点一滴,所以,他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一点一滴的告诉我。我觉得很温暖,于是,又主动跟他谈起他的羊来。父亲在那头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按你的意思去买几只回来先试验,但是你妈不肯。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我妈思想不开化。我追问,父亲问我,把羊关在屋后吵不吵人?我还真不知道,羊会不会吵人。而我的母亲肯定认定羊会吵人。两个老人僵持,事就搁下了。我倒觉得挺好,老人在一起像孩子一样赌气,估计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幼稚可笑。我跟父亲说:你把母亲的思想工作做好了才能买羊。父亲答应了,说养羊也是为给母亲创造好的生活。我笑,父亲有点生气,觉得我是在讥笑,于是挂了电话。

夜里,我梦见父亲的羊漫山遍野,白云悠悠,大地清爽,而在放羊的,却是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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