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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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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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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糖吃的人

人怀旧的时候,就会回到从前。我一回到从前的时候,我就想起老岳。当然,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姓岳,还是姓乐。这已经无关紧要。想想,太阳火辣火烧的六月,谁会在乡村的小路上冒着烈烈阳光走村访户?走村访户只为着一点破铜烂铁,挑着一挑货郎但吆喝,进了村,在我家堂屋里坐下来,跟各位乡亲交谈,对那些伸手到货郎担糖柜里的手视而不见的人,我们只想着老岳。喜欢老岳的人,有半块烂铁也为他留着。久了不见,偶尔还会念叨。

老岳是个老人,正儿八经的老人。赤色的皮肤,像脆纸儿,无论是在太阳下,还是在灯光下,都会昭示出风吹雨打日晒的效果。他一直不穿上衣,光着胳膊,裸着背,不惧怕烈日当空。当然,令我敬佩的是他无论是是你拿东西来换物品,还是你趁他跟别人夸夸其谈滔滔不绝的时候偷他的东西,他不发现,他照样眉飞色舞;他发现,他一样眉飞色舞,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糖箱子给关上。如果你偷,他也毫不在乎,把偷东西的事情公之于众后,还抓出一把糖来嘻嘻笑着分给大家的,十里八乡只有一个老岳能做到。

我记住老岳的,不是因为他的糖。

乡下的糖,不是想象中那般豪华。裸的,没有任何的包装。

乡下的糖,完全是纯手工做的,形状像田螺。

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有不有模具。

我想,单凭手工搓出田螺形状的蔗糖,已经是一门很高深的手艺。但这些到现在已经无关紧要,让人怀念的是,岳老先生的糖甜且脆,嘎蹦一声,甜味即让味觉复苏。那些炎炎夏日,村里人唯一期盼的就是,老岳先生的拔浪鼓在村门口响起来。

然而,让我记住他的不是这些,甚至跟他的糖没有关系。

在他的必经之地,我们家有一块责任田,

田地,对于一个传统农民来说,种好田才不会挨饿。

种好田,就是作为农民一年光景里最为重要的事务。作为农家子弟,我读书不努力,父亲罚我的,就是跟他一起种田。种田是一种考验,对我来说,更是一种教育和鞭策,读书不努力,就汗滴禾下土。人在烈日下,脚在稻田里,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拜天拜地的姿势。那种姿势,不是随意性的,而是根据插禾的左右行距间距,有序地编织一块田亩的春种秋播。我进田野的时候,不足十三岁,但父亲已经认为我可以独当一面,或者,他仅仅是惩罚我。站到水田中央,在天与地之间,才知道,这块大地,非想象中那么可以轻易经营的。当我在烈日中把秧苗插的不成规矩之时,父亲越过好几个人,咚咚咚地跑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脑袋扣下一爆栗,把戴在头上的斗笠敲出一个窟窿后,才告诉我,怎么把双脚摆好,怎么移动,把秧插出一个条理来。当时,我是头上爆痛,欲哭无泪。而一边是乡村的规矩:不依规矩,不成方圆。为了成方圆,我只有忍了父亲那一不拘轻重的敲击,然后眼含泪花,默默地去插秧。

然而让我记住的是老岳。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大地已经被收割干净,我和父亲在水田里插秧。我不听话,他就罚我跟他在炎炎烈日下劳动,迫使我执行他的决定。我反叛,他就大声喝骂我,直到我按照他的旨意改过来,他才会满意。而这个阳光凶猛的中午我遇到了老岳,老岳正遇见了我的老爹从前面蹦蹦蹦地跑过来,然后在我的头顶拍下一巴掌的时候,在田埂上路过的老岳撂下货郎担说话了:喂,喂,你不能那样对待孩子!

我父亲说:对不听话的孩子就要打!

老岳说:对不听话的孩子要教,教了,他就会改!

父亲说:你看他能怎么改?

老岳告诉我:在左边打两个半围(插两个半行),就左右对齐了。转不过弯的时候,就打半围。

我在左边打了两个半围,就弯了出来,顺利的插秧到了田埂边,然后赶在父亲前面,插另一行秧。

老岳在田上,告诉我:就这样,孩子,别怕你爸。

我没有出声,其时,我不知道是应和他,还是按照父亲的教导去做。当我从一个牛扼似的弯里转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成就感,我已经能够对付弯弯地水田,而不会把秧苗插得歪歪斜斜了。当我觉得自有成就的时候,老岳却不出现了。街上已经有很多的小摊贩在路边出售诸如针线之类的东西,缺个衣扣什么的,街上已有很多种颜色的扣子可供选择。老岳渐渐淡淡出视野,到最后没有他,村人也习以为常。

我离开东干脚,到舂陵中学读书。

离开家乡读书,当时是一件很壮举的事。

当我走过柏家坪古街道的时候,我突然之间路过了老岳的家,碰到了老岳,老岳已经不再经营货郎生意,而是一边种地,一边在街上过默默无闻的生活,这让我想起了他在乡间呼风唤雨的情节。他也认出了我,笑呵呵的。我也笑,在那门户高度相似的街上,每个人都有一副相同的笑脸。而我发觉,老岳的笑脸最为纯洁,或许,他到过我的家乡。这个给我糖吃的人,像一尊铜像,似乎从来就没有老去,精精神神地问我:你来了,长大了。这一问。倒问得我无言。

他住的地方我知道,但是我很少遇见他。

到三年后离开柏家坪的时候,我也没有遇见过他。今天,父亲告诉,老岳已经离开了这世界。每天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就像一抹微风划过水面。老岳不同,我发现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颗糖。有比一颗糖更纯粹的东西么?有,那就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我的东干脚,我的故乡,叔叔阿姨,父老兄弟,老岳,都已经成为历史,而在今夜,又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部分!

给我糖吃的人,或者,那些在乎我的人,让我一点一点走向寂寞!

因为他们,因为过去,因为甜,或者痛,因为活,或者死,我才明白,人在交叉的那一瞬,会成为影响一生行程的选择。

因为老岳,我愿意选择繁忙,一边珍爱朋友,一边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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