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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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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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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了的年青人

我在开会,家里来电话,我摁掉了,走出会议室,到过道里给家里复电话。父亲小气,没有重要事情,一般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电话拨回去,父亲接了,有点生气,大声问我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我说:在开会呢,人多,接电话怕吵扰人家。父亲“哦”了一声说:你赶快给德顺打电话,他爸爸不行了,医院发病危通知书了。德顺的爸爸我叫他查叔,我很熟,特熟,非一般熟,怎么突然就病危了呢?我问:什么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父亲说:上吐下拉,不是痢疾,拉的吐的是血,现在医院还没有出诊断结果。我问:很严重?父亲说: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吃喝拉撒都自理不了,估计快了。我知道,父亲说的快了,就是快要死了的意思。我问:谁在照顾他?我知道,德顺的妈是照顾不好人的,她精神正常但思维愚笨动作迟钝。父亲说:是他姑丈。我哦了一声,想:一个杀猪的怎么会照顾人?我回答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德顺,便挂了电话。从听到查叔住院起,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路过的同事见了我的悲痛模样,不解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有点感伤而已。同事听了不再问,他明白,一个农民工,是经常要感伤的。

在过道里呆了好一会儿,我才止住哽咽,心情平复下来,给在白云工厂打工的德顺打电话。德顺今年十九岁,十八岁那年,我把他从东干脚带了出来,安排在一个五金厂打工。查叔怕他不听话,临出门的时候一再叮嘱我,只要德顺进网吧,或者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搞鬼搞,就让我见一次打一次,打了还要感谢我。德顺是被他爸打过的,我不奇怪,我三十几岁了,孩子也几岁了,我父亲还会拿着扒火棍打我。农民就是这样,有脾气,性格又直,一句话错了,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拿着什么,就拿什么来教训。德顺来广州之后还算自觉,换了几次工作,中途休息了几天,但找到工作之后,工资还长了一些。德顺不爱说话,到了我的房子,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饭的时候吃饭,挺能吃,让我看到年青时候一顿饭吃一斤半米的自己。吃完饭之后,他说几句好话,然后回他的工厂。由于转换工作,他的手机号码换过几次,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谢天谢地,他每次换手机号码都会告诉我。我打他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我又重拨,一个男孩接了电话,我让他转告德顺,说有要紧事。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德顺复过来,再打过去,是德顺自己接,我说:你赶快打个电话回去找维岸伯伯,你爸爸出事了。德顺问:什么事?我说:你爸爸病了,住院了,没人照顾。德顺问:什么病?我说:你别问了,我说不清,赶快打电话回去。德顺迟疑地“哦”了一声,挂了电话。我没有了继续工作下去的兴趣,往事一幕一幕的显现出来,犹在眼前,一目了然。

二十多年前,我在舂陵中学读书的时候,家里不穷,但父亲为了实现他盖新房的理想,将家里的生活质量降到了最低,我在学校寄宿,每个星期日返校的时候,只带一瓶咸菜充当一周的下饭菜,没有油水,每天都感到饥饿难挡。每到了周六,放学就往家跑,跑回家,不见得就有吃的,家里没吃的,上小学的弟弟就跑到查叔家,把他的饭锅拎到我们家,让我吃饱一顿冷饭。菜也是腌菜,酱辣椒、萝卜干什么的,这无所谓,就是只有盐水,我相信我也能吃两大碗。查叔从地里回来,弟弟告诉他,他的饭锅在我们家里,查叔听了,笑了,说:冷饭要热一下才好吃。一边靠着我家大门,点一支烟,裤腿还是挽起来的,腿肚上或者还淌着殷红的一线血,是田里的蚂蝗叮的。奶奶说:赶快用麻线扎住。查叔很不以为然,笑着说:流这么点血就能死人,世上的人早就死光了。奶奶骂他:你这个人不听劝,迟早会吃亏的。查叔说:你老人家担空心。他们一老一少一问一答,就像拉家常。我吃饱了,查叔把锅拎在手里,还要跟我奶奶唠上几句,才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家去。路上遇到人,还不忘说笑几句。他似乎没有忧愁,遇到人总是乐呵乐呵的,明知道门牙缺了,仍然不能阻挡他笑。他快乐,他就笑,无遮无拦,无心无肺,真正的快乐。

我家里养鸭,一养就上百只,丢了鸭,父母去寻找,查叔也会去帮忙找,沿河而上,沿河而下,叫唤几声,没有结果,折回来,到我家探情况。我的父母不舍得,经常是走很远去问邻村的人是否拣到了鸭子。无论风雨交加,无论寒风料峭,无论怎样,他们都会把几只鸭看作宝贵财富的一部分。查叔到了我家,就会陪着我们几个孩子坐下来,或者帮我们烧一炉火,或者安慰我们,等到明天,他去大河里抓几只鸭,将我们的亏数补上。他还会讲一些故事,鬼啊神啊武则天啊什么的,让我们忘记家里丢了宝贵财富所带来的阴霾,开心起来。在平常的日子,他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东家的事没做完,他路过的时候,也会搭上一把手,帮一把。他经常帮我家的忙,春天播种,夏天插田,仲夏双抢,秋收,只要他看见,他就不会袖手旁观。村里有人说他是我家的长工,查叔并不生气,他说他乐意,看见困难不帮一把,他做不出来。

当然,他也有伤心事,过了而立之年,他仍然孑身一人。他家不富裕,或者一点也谈不上宽松。他母亲死了,留下他一个,他父亲二婚,生了两个妹妹,父亲撒手人寰。后妈勤力,像个男人一样拼搏,却犯疾病死在地里。他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两个妹妹,一来一去,妹妹嫁人生子,他的终身大事仍然悬着。他着急不着急,从他面上还真看不出来,或者他安于天命,或者他顺其自然,或者他把忧伤深深藏了起来。左邻右舍却为他着急,只要那里有出嫁的闺女,那里有与丈夫离了婚的妇女,村里的好心人都会去打听,希望能为查叔解决终身大事尽一份力。查叔似乎并不以为然,他仍坚持着自己的方向,似乎忘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有一天在我家被邻居数落起来,查叔才说:父亲死的时候背了多少债,母亲死的时候背了多少债,妹妹上学又花费了多少,哪个清楚?手里没钱,想再多也是白想。查叔说这些的时候很窘迫,好像被人揭开了疮疤。但是,在农村,多少人家里有余钱?即使有,也是一个清可数的数字。奶奶说:马有鞍,人有伴,人生有人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看眼前,要想往后。查叔不语,过年,即从东边的山村里接回一个女人,从此吃饭不再孤单。

查叔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东岗脚。

我再见到查叔,他的儿子德顺已经在村里跑来跑去,追着闹着,虽然穿得朴实,但看起来还清秀。大家都生怕查叔的老婆不能生育一个智力正常的孩子,为查叔捏着一把汗。德顺上小学,上初中,上中专,一路顺利,大家才觉得是杞人忧天。查叔并不因德顺的长大而老去。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是三十好几,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捞鱼,下地能挖土,下田能作犁耙,健健康康,像所有留守在村里的人一样,早出晚归,将生活弄得服服帖帖,有滋有味。人在他乡,每当想起湘南,就会想起他们,他们曾带我玩耍,带我去永安圩挑豆子赚钱,带我种田,带我去街上看女人。一切像在昨天,温温的,怎么突然之间,查叔就病危了,要跟这个世界作别了呢?我们欠他那么多还没有还,他还有那么多日子没有过,他怎么就能这样甘心的离开这个逐步在改善的人间?我给在长沙工作的弟弟打电话,说查叔的状况。弟弟也很伤感,说他怎么能这样老去呢?我们还欠他那么多。挂了电话,弟弟又给县里医院打电话,要医生好好治疗查叔,钱不够就先记在他名下。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努力挽救查叔。我跟弟弟像查叔一样,在做着挣扎。离开东干脚,我们远离了生离死别,每每听到这个去(死)了,听到那个去(死)了,很多人都去(死)了,乡村荒凉了,我们的心也纠结在一起了。如果父辈都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的乡村将如何保持原来年青的样子?

查叔,父辈,我辈,在不知不觉老去,没有老的是我们的记忆。我得做好准备,我不知道他们、我们和家乡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在那样一个美丽的村庄,那些青春留在我们记忆的乡亲,那些在为孩子们在努力耕耘在为生活坚持的父老乡亲们,他们永远都是我们生命中最年青最坚实的支柱。他们在老去,我不能阻挡,任何人也不能改变,如同我此时的心境,又一个年青的人老去,我将如何面对?乡村在脆弱,在苍老,在荒芜,我的乡村,我拿什么去做你的脊梁?查叔在笑,我却一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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