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冥冥中存在定数,比如两河口。
我一直想去天堂镇——我跟你一样,对这个名字充满好奇,俗世中,是什么样的地方能配得上“天堂”两个字?天堂镇,天堂圩,在宁远名声显赫。从父亲那里得知,天堂圩只是一个牛圩——专门买卖耕牛的地方。方圆十里二十里,在春耕的时候,都来这里买牛卖牛。父亲为生产队买牛去过一次天堂圩,说除了牛多牛屎臭之外,过山牯子也多。过山牯子,牛一样的山里人。好吧,天堂跟清水桥差不多,放下了。后来,学习和生计需要,我去过清水桥、柏家坪、汪井、水市、冷水、太平、中和、仁和几个镇,唯一漏掉了天堂,我知道天堂离县城只有“几步路”,仍无因由前往,心中一直引以为憾。
直到前几天才有幸摸了一下天堂——从听说天堂到今天,其间40年矣!
40年!我已经在宁远之外漂泊了40年,青丝变白发!
十几年未曾联系的同学李俊红打电话给我——我由广州—淄博—长沙回到老家,刚歇了一夜,就意外接到俊红的电话,问我在哪。我据实已告,在东干脚。俊红说到县里来,中午在我屋里吃饭,晚上和老同学们聚会。老同学,指的是当年在宁远四中读高中时的同学。非常遗憾的是除了雷小辉、黄河、郑山复、吕文胜几位加了微信好友的同学之外,好多面孔和姓名都在岁月中模糊了。俊红说有教语文的蔡老师、同学有“三条牛”(李犇)、王春成、李际芳……说了一大串,我都没记完整。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俊红,十年多没有联系的他,怎么突然想到了我和曾经的同窗。想到四十年人生弹指一挥间,人生的意义估计没有整明白,就到岁晚,追忆似水年华,某些细节浮现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个电话,和朋友分享或重温一下曾经的滥觞,可能最为走心慰神的了。次日,我让欧阳潇开车载我去俊红所居的腾飞名城,吃了午饭,喝了茶——茶具是俊红去无锡旅游时买的旅游产品,紫砂壶杯具,光滑细腻,手感好,真假高低莫辩。呆到快三点,下楼驱车前往李犇所建的农庄,晚上吃农家菜。
我虽然在宁远县城呆过几年——我一直说自己在宁远县城混过几年,九疑山文理学院、宁远一中、宁远卫校、九疑大学、育才高中……我都混过日子,因为是混,注定一事无成。出道江湖,明白了混连记忆都是混乱的。最好的年华,一片狼藉。看来混,迟早是混不下去的。在宁远的时候,桐山镇就在县城边上,一不小心就从城关镇进入桐山镇。当年的天堂属桐山,叫天堂乡。后来县城扩容,机关改制,城关镇改为舜陵镇,桐山镇一部分成了县城的某个街道,余下部分,就改成了天堂镇。知道这个缘由,仍未到过天堂。宁远的某些乡镇,不能望“名”生义,比如说太平,不能看到太平就想到盛世,其实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比如说五龙山,听起来气象宏大,其实是个落后的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天堂呢?其实,堂通塘,天堂境内,水塘密布,人们靠池塘灌溉庄稼,饮牛饮马。塘有土,土得很,说出来自矮三分。如果塘改作堂,我的天呀,可以迷幻倒一大片人。天堂一出,在宁远南路,成了神一样的地方。每个没有到过天堂的人,乍听到“天堂”,眼睛都直白,下巴都要惊掉。
俊红领着我们一车人,往北,出了县城,往西,进入山地——这里是阳明山和九疑山的交界处,两大山系碰撞,山高岭密,即便是峰回路转,依然是身在山高林密之中,前面斜峰横出,一片迫压人的视界。在灌木挤压的水泥道上左转右转,见了荒村人烟,心眼松软下来,以为到了目的地,其实没有,得继续向南,在乡间行进。虽是乡间,山多地少,路却是平整的水泥路,这得益于这个时代,能给予老百姓的,也仅有这些了。村里的建筑在缓慢地新老更替,妇女和老人在新筑的墙下扒拉砂石,孩子守着简易的搅拌机,杵在一边,听着搅拌机发出的哗啦声,一脸懵怔。这是现代化的工具,与大山格格不入。我也迷惘。这里的山,比其他地方的山更为绵密紧凑。
我问俊红,农庄还有多远。
俊红说莫急,还要走一段山路,到天堂边上,就到农庄了。
过了那处村庄,在田野里往前,上坡,过坡上的几座小屋,车便进入原始的砂石路,路边的灌木和竹子枝,都要拍打到车窗了。李犇的这农庄,果然藏得很深。俊红说农庄里在桐山、天堂、道县交接的地方,养的野猪。我就释然了。在宁远,大山里才有野猪。走了数里砂石路,峰回路转,在两座青山之间,见到一处厂屋——油毛毡、石棉瓦盖的大棚。俊红说到了。下了车,就看到了厂屋门口土坪上,坐在塑料凳上的雷小辉、郑山复、李犇,在棚屋下摸鸡鸭的两位妇女和王春成。李犇站起来,冲着我连说几句“作者,作者,我们作者。”我瑟瑟的笑笑,赶紧接过小辉拉来的凳子坐下,生怕高高大大的李犇看出我患脑梗后留下的破绽,然后和春成打招呼。春成抬起头冲我笑,山复递烟。刹那间,我只有一个感觉,我们都变成老杆杆了。秋末,高粱被砍头后,叶稀疏凋落,杵在地头的欲朽未朽没有生命力的苍白杆子,就是老杆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遵循命数,仍然活在世间,告诉人们春华秋实过,不倒下,是为更好的被收拾,或者给收拾者一种不听天由命的错觉。
时间还早,还有几批同学在路上。你们可以去两河口洗澡。
俊红来过农庄,也去过两河口洗澡。这些的新鲜感,不如三几个人打牌赌几个小钱来得刺激。便要和李犇几个耍牌。我向来不玩牌,山复也没兴趣——哪怕他后来输了三百块,我更相信他是赌气。山复的口音很奇怪,本来不结巴,情绪激动了,声音粗糙,还会结巴。他记性好,小时候背诵过的《滕王阁序》,如今还能背一半。我只能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零散几句,他一张口,就“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滔滔而出,丝滑得很。搞得我半天接不上,只能顾左右言他。出发之前,山复摸进厂屋,抓了三条毛巾,说:“立秋了,水冷,洗冷水澡不用毛巾擦干,容易感冒。”洗不洗澡我还没有决定。去两河口,我更多的意愿是看看这两条擦过天堂边缘而不入天堂半丈的大河,如何径直向西而去,进入道县,汇入潇水。天堂若有怨恨,也在于此,这么两条大河,一条支流也没有给天堂留下,就追随潇水去了道县,为天堂留下了一地靠天吃饭的人们。这像个笑话,现实却残酷无解。
离开李犇的农庄——李犇当年是我们班最帅的崽,考过大学,跑过广东,今天,知天命了,却跑进这深山密林中创业,开农庄。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有的找到了读者,有的读者成了知音,有的读者只是随手一翻,所遇皆是缘,一切缘都是命,不好强求,也无法圆满,那就相信当下最好。听到李犇爽朗的笑,我也相信,当下最好。走了那么多路,遇到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风景,经历了成功和失败,活了一大把年纪,现在的选择,我想,一定是自己预谋已久的计划。山复挥着毛巾,不背《滕王阁序》了。这里风景很美,路边的林地上是一行一行油松,间杂着一块一块水竹,无鸟语也无花香。牛在路下山洼草地吃草,黄牛脖颈上的铃铛,清脆悦耳。抬头向西望去,山连山,天空之下的山峰如归客,山峰之上的天空洁净如洗如大海。风若有若无。我们边走边谈。山复在广东搞建筑挣了钱,对老家的建设,出钱出力,是成功人士。然而我苦于他说话的磕磕巴巴,有时候觉得他说话比我听还费劲,便加快脚步,走出砂石路,踏上水泥路,便闻到了滂臭的牛屎味,果然前行不远,就看到了路两边堆满牛屎,黄褐色,没有苍蝇,估计苍蝇的鼻子也受不了这种刺激逃匿了。我拿过山复手里的毛巾掩住鼻孔,憋气通过。山复和欧阳潇也不说话,过了牛粪路,大口喘气时,才回头看路边沿山层叠而上的牛圈——十几层,牛圈里没有牛,空荡荡,附近也没有人,荒凉凉。阳光黄黄的,给大地涂抹古老的颜色。四周的山也像是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丝声息。再往前半里,是一个大坪子——小盆地,入眼的是最前面的一座新的楼房,平房,仅一层,所以不敢用“栋”,只能说“座”了。再往前,扑入眼帘的,是几座瓦房,泥砖墙被岁月剥去了平静,凸显了泥土的斑驳,峥嵘着岁月。墙上落下的尘土,在地上滋养出一层绿色,那是牛筋草,燕麦草,狗尾巴草……人呢?房子旁边的两块水田荒着,像很多地方被弃耕的水田。田埂上的院落里,有梨树、枣树和李树。稀疏的枝丫上,挂着的黄皮梨拳头大小。靠近田亩的枣树上,细枝条上缀着密密麻麻拇指大小的淡绿色的米枣。过了那丘田,在路的东面看到一丘塘底长满野草的水塘。塘底上,摆着一串无人问津的破旧的黑网地笼。塘埂上一片黑压压的杉树林默默无言。
你看这塘,就知道是天堂。山复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毛巾,说,在前面一点就是两河口,往西一点就是道县,李犇的农庄在天堂、道县、桐山街道交汇点上。
你怎么知道的?
手机定位一看就晓得,这个还用人教?山复说完,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不可一世。
小聪明倒是蛮有用的。说完,已经到了两河村村口,前面的水泥路分岔,一条往县城,一条往两河口大坝。河呢?透过路边的树林往下看,才知道我们在半山腰,河在山脚脚。山坡上,榆树、竹林、茅草各自站队,你占一方我占一方。河水上,没有鸭,没有鹅,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浮萍,看得我透心凉,这怎么下去洗澡?进了村,迎面就是一栋楼房,两层楼,关着的大门口前站着一个老妇人,拢着手,看着我们,笑着,笑得有些生硬 ,脸上的褶皱却很真挚地表示她没有一点恶意。我们上去招呼,她说了两句我们听不懂的话,山复看了看手机,说绕过竹林去前面五十米就是两河口大坝。我们走到竹林前,路往下走了。竹林对面,也是两层小楼。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没有粉饰的红砖房子前看到一堆人,男女老少十来个——这也可能是两河口全村的人了,他们在路中间燃起一堆火,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人说一个中年人吃了午饭睡晌午觉子在梦里一觉睡了过去,家里连寿衣都没有准备,得安排人上街到冥器铺子买寿衣。他穿着老式的胸前磨蹭处发着几道紫红颜色的中山装——我上中学穿过这种“四个口袋”,脸清瘦,颧骨高耸,眼里有点慌张,大概死的人年纪和他相仿,让他感到意外和可怕。
两河口近在咫尺!
透过竹林,我们都看到了山脚白色石头筑成的大坝。
意头不好,莫克(别去)洗澡了。山复朝路下竹林吐了一泡口水,说,真没想到。
父亲在世时,曾说过撞死不撞生的话,死了祸福一了百了,活着永远摆脱不了。我想说给山复听,害怕听到他磕磕巴巴的抢白,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欧阳潇在东莞做事,人年轻,对于生死,或许还没想过,此时不想污染他的世界观。站在竹林前,我们还望了几回山坡下面的两河口大坝,又看了看前面路中央的火堆——宁远风俗,人死了,其生前穿过的衣裤用过的铺盖连同床草,都要一把火烧了,让死者带去冥间使用。
就这样,两河口,再见。
回农庄。
转过身,走几步,发现路边门前冲我们笑的老妇人不见了。
抬头看,墙院里的梨树上,挂满了拳大的黄皮梨。透过棘木篱笆,看里面的人家,是关着门的,园子里的压水机铁锈斑斑,没有烟火气息。找块砖头,打两颗梨来吃。一低头,沟里,里面的草坪上、甚至脚边的野草里,都落有梨子,上面还巴着几只苍蝇。山复说这个树太高了,不好打,下个院子边边上有,伸手都摘得到。其实,走了几步,我回头发现旁边一栋房里摸出一条黑身黄脚的大狗,或许,山复早看到它了,怕我偷梨子惹出事端来吧。
到了上面这个小村子,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村口的那个妇人,正是我们在前面村子遇到的人。她见我们走来,也不拘束,立在村前的巷子口,看着我们。是的,她要看着我们去哪里,看不见了她才会安心。她身边的烤烟房要塌了——房顶已经塌了一角,远一点的黒瓦泥墙饱经风霜也摇摇欲坠,她一脸的风霜却挡不住她的迷茫,这路上怎么会出现三个穿着整齐的男人。我们走近了,走近了那棵梨树,我找了半块红砖头,奋力朝上一掷,并没有打下梨子来。老奶奶说吃梨子,用地上的竹篙打。我看了看梨树下,草里果然横着一支发霉的竹篙。我看了看老妇人,说谢谢奶奶,便捡起竹篙,挥舞竹篙打下三个梨子,分给山复和欧阳潇。他们接过梨子,一摸,很粗糙的皮,说没熟,随手就扔了。我舍不得,这个梨,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好朋友黑狗大爷种的梨子,一模一样的湘南黄皮梨。黑狗大爷比我父亲还先身故,人世间,白云苍狗,一瞬间的事。我又看了看那位老妇人,并咬了一口梨子皮,老妇人怀疑地问我就要一个?我说一个足够了。一句话,老妇人就落在了我们身后。我用牙啃去一大块皮,咬了里面的肉,酸酸甜甜,汁水也还算蛮多的。山复和欧阳潇却没在意我享用那个梨子的样子。哪怕我们一路,我们有各自的心事,正为这样,聚会,才有各种热闹。
过了空空荡荡的牛圈,走过那一截滂臭的路,我想,我又一次错过了天堂,近在咫尺,差五十米,或者二十米,我就能投进两河口的大坝,一洗风尘。一切自然而然,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用无常的生命把我们小小的想望终结了,无冤无仇,这是什么?前世的缘?前世的孽?结果就是这样,很意外,却也是注定的。
两河口,密密麻麻山岭中的两河口,水果遍地的两河口,给我的感觉完全独一无二,甚至可说得上难忘。
当然也不足为奇,人生每一步,皆可能有奇遇,有无法预知的结果。
2023.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