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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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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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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干脚看见了安静的时光

喜欢自由的人,一辈子不要结婚。

东干脚的人喜欢自由,都藏在心里,然后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结婚生子,把荣光、幸福、梦想给予家庭,一辈子围绕家里的灶台锅碗转悠,困于当下,一刻设想未来的闲暇都没有。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正离了山东,到了长沙,要在长沙和妻儿道别。他们转车去广州,我留下来,在长沙逗留几日能够,即回东干脚。分离的滋味,我已经习以为常,作为中年人,我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只要不伤到骨头——一个家的完全,我想,我都能接受。人家说四川男人爱家,湖南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东初几个消失在进站通道,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以为我自由了,可以去九宫殿吃臭豆腐,可以去湘江边瞻仰伟人,可以去岳麓山爱晚亭……走出站,看到人影稀少的广场和广场上停放整齐的公交车,一切都那么陌生,我愁上眉头,湖南是我家乡,不回东干脚,长沙也是异乡。我不是自由的飞鸟,我是需要牵绊和约束的骆驼,我不适应四处游逛,我应该尽快回家,母亲心安,我才能心安。也正是自己一直有着这样的认识,所以我并不迷恋这一路所遇到的风景。

有什么比家更让人留恋的呢?

有什么付出比为家付出更有价值的呢?

家不仅仅是我的港湾,现在也做不了我的依靠,然而家能把我收纳起来,躯体、思想、过去与未来、喜与乐、苦与悲、幸与不幸,都可以在家里找到存放的地方。父亲刚毅的脸盘,母亲慈爱的唠叨,那一堵泥墙,那檐头一片瓦,以及到家门口闲聊的邻居,晒谷坪、垂柳,甚至是厨房里做菜铲锅的碰撞声,都会暗示人生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喜欢这些,圆满、平和、安静、慈祥,就像一贴万能膏,能祛除在人间遇到的一切不公,熨平内心的褶皱,获得平静和安宁,我想,什么是幸福,靠近家乡就是幸福。

原本计划在长沙住两天,为了蹭便车,又多呆了两天,一点新鲜感,为了得一点便宜,两天便变得索然无味。还好,我背包里带了一包凤凰单枞,酒店房间里也有茶具,两天的时间里,我窝在酒店的房间喝了两天的工夫茶。一个人、一间房、一壶茶,看起来很写意,其实有谁明白这是聊胜于无呢?我自己知道。在半生漫长的独处中,我常常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不和自己过不去,坦然接受生活的磨难和生活的馈赠,过去了,怎么都不算冤枉自己。

回到东干脚是午后,时序是立秋后,田里的稻穗已经弯了腰,绿中泛黄,大地一层金色。

如果父亲健在,要知道我回家,肯定从自家田里捉回了禾花鱼。

父亲健在,他一切追求自力更生的自给自足,养鸡养鸭养鱼,种桔子、种桃子、种枣子。桔子老化,改种板栗和桂花树。自己能动,他一直信自己。我不知道他年纪大了以后,种一大片桂花树是为着什么?做绿化树出售,还是让整个东干脚在中秋时节被桂花香所包围浸透?在去往水井的路边种一棵枣树又为了什么?我突然想,人一生中只有两段自由,一段是人还是儿童的时候,一段是人老了的时候。儿童带着天真的狡黠会被人一眼看穿,而老年人所做的事,蕴含了一辈子的智慧,让人费琢磨和不理解。但那种随心所欲,一样纯真。父亲已经往生,他留下的东西,我们不再去猜他的心思,只是作为他的遗存而保留和怀念。母亲见我回来了,一边唠叨“你回来做什么”,一面张罗我的铺盖,一面说着一点也不搭嘎的话,今晚吃什么。又自问自答冰箱里有酿豆腐、血鸭和打冻的牛肉,青菜?铺好床铺去二伯娘的老宅基地,那里很多的北瓜龙头白瓜花,摘一把回来就够吃一顿了,我又不吃,你一个人吃,能吃多少……

晚餐就母亲、我、东杰三个人。母亲张罗出一桌好菜,到了饭点,吃饭了,我才知道最下饭的,还是母亲做的坛子菜,剁辣椒、辣椒拌刀扁豆,刀扁豆嘎嘣脆,又辣,真是下饭神器。三下五去二,吃完饭,居然太阳才刚下山,西边一片红亮。当年乡村最美的时刻,就是太阳下山,家家户户屋檐上升起炊烟,大小巷子鸡鸭狗叫,空气里弥漫着坛子菜的酸辣味,自由的孩子们坐在门槛上,看向对面的村子,只要看到对面村子的灯火亮了,便会要求父母把家里的灯点亮,亮灯,就意味着开饭……

母亲从屋子里拽出一条长凳给我。

我喜欢坐门前乘凉。立秋了,吃完饭,一身感觉还是闷闷热。

对面茶叔两口子正在屋里搞夜饭,隔壁九哥正蹲在空地上,往他的炉灶里添柴。他的柴是四处随手捡的,篱笆棍子、桃树枝、黄荆子、竹片片,九哥一根一根折成一般长短,拢成一堆,放在铁炉边, 一根一根往铁炉里添。九哥撅着屁股,咬着伸出一截的舌头,苦着脸,一动不动的盯着铁炉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铁炉子上搁着一口烧水的锅盖沾满灰尘的铝锅。这个追求一辈子自由的老哥,现在七十多了,可能年轻的时候自由过度,到了年纪,突然发觉,自由得一事无成。苦着的脸,简直能拧出汁来。然而,他还是按部就班的往炉里添柴,认真的样子,一看就是生活高手。然而,生活不是生产,没有生产能力,认真就是一种劣质的表演,末了,总是害了自己。九哥年轻时候游手好闲,有偷盗陋习,到今天,人们还在防范着。看到他抖瑟的手,七十岁多了,脸还苦着眉头还紧皱着,我看到了居然无话可说。

朝西看,旁边我家的杂屋,一路过去是种田的贵叔和珍叔的屋,对面是在家给建筑队做小工的民民和搬到县城给孩子看娃的四叔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是二层楼高,圏成一圈,阻挡了我的视线。房子中央是一块水泥地,西边的霞光映了一抹亮色,正好投在那里,像湘南黄鸡的羽毛颜色,黄黄的,还通透有质感。那块水泥地以前是水田,因为大家都建房子——改革开放解除了农民身上所有的束缚,人手塞一条搞经济的大绳,中国的农民便开始和现实拔河,用尽一身热和光,汇聚成乡下的一栋房子。房子并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成了一张大口,要彩电、要冰箱、要空调、要摩托、要小车、要存款……这些又像绳子一样,牵引生活的重心,既指明人的方向,也给了人重任。贵叔承包的责任田越来越多,珍叔已经累死在田头,民民四处揽工……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不计代价满足物欲的过程。

我看了半晌,没有看到一个人从那里经过,没有一只鸡出现,没有一只狗奔跑过。

那里只有一截凝固的时光。

时光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时光自由,一成不变。

我盯着那片空地,感觉自己如同虚空里的一粒尘埃。心里抖了一下,明白那些房子都是空的。

我看着那片安静的美丽的时光,正在被黑夜濡染,一时半会之后,或许夜就麻眼了,屋边的太阳能路灯就要亮起来了。

这里是东干脚,我的家乡。

我曾经追求的自由,对于安静的东干脚来说,一文不值。

我的家安置在东干脚之外,在霓虹闪烁的城市里,虽只是我的一个落脚点,是远离父母的一颗孤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做人十分不易。

母亲在我身边,用一个老旧的笸箩装着剪掉刺毛的板栗,忙的不亦乐乎。我的父亲挂在堂屋壁子上,忧伤地看着门前的水泥路。母亲为着这生活变好一点还在努力扒拉,父亲还在用坚毅的眼神庄严的宣誓这里是他的东干脚,是的,父母的家是如此坚强踏实。我的责任在这里,我的自由在这里,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就像这夜空里呢喃的秋虫,抵不住时序的肃穆萧条。几代人以后,我们成为泡影,一切都归于虚空和无聊,没有人记住——那时的乡村,还有没有住客?这是一个令人担心的问题。所幸的是我结婚了,我的孩子会或许记得,他们在东干脚有一个祖先。

未来还有点盼头,这让我拥抱希望,内心踏实,安静如水泥地上那段温柔的夕光。

202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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