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听说勒桑村有一个文签,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家有“四签”。除了他,还有武签,儒签、道签。文武儒道齐全,他爹诨号“黑狗”,老农,都不全知道“文武儒道”这些字凑在一起是啥意思,名字不过是个记号。一起从大盘子岭搬来勒桑村的老初中生说“好”,那就是好。勒桑村建村以后,村里的唯一杰出人才就是老宋家出了一个初中毕业生,在蓝山学会了手艺,胸口碎石、胸口切菜,耍魔术,样样都会,在附近几个村轮番表演,糊弄糊弄,就能收到钱,把文签看得一惊一乍的,想要跟着他们搞碗轻巧饭吃。还没来得及拜师——师父已经答应文签,拿出五斤的鸡公就收他做徒弟,带他走四方,吃四方。文签一直在找五斤的鸡公,不是家里没有,不是勒桑村里没有,而是他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他爹有意无意出现,就像村里的狗跟着他。他到哪,狗到哪,惊得他疑神疑鬼。正当他怨恨他爹鼻子像狗一样灵的时候,他的“准师傅”在邻村表演胸口切菜,让一个后生试手,后生拿刀在他胸口上一抹,胸口就流血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牛皮,一秒就破了,师父也就此消失了。这消息传回勒桑村,文签已经在人家果园的鸡圈里抓出了一只大鸡公,不好送回去了,放在床下面,被他爹自作主张杀了,气得文签脸发青,说爹不枉叫黑狗,比狗还饿。黑狗大叔有个嗜好,好喝酒,那里有酒味,往那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连文签都看不起的人,黑狗大叔都会涎着脸,手足无措,造点事出来,也要贴过去讨杯酒喝。
文签感觉人人都像狗。
我是怎么认识文签的?捋一捋,还是与他爹有关。他爹爱酒,无酒不欢,但不平白无故的喝人家的酒,还是像老辈人,守着“只要肯动手,少不了两杯酒”的古训。每个农忙的黄昏,黑狗大叔做完手头的事,都要观望一下四方,地里拢庄稼的,田里插田的,太阳把人影拉得又薄又长,躺在地上发凉。黑狗大叔找好对象——家里必须拿得出酒,为人又大方的,若无其事的溜达过去,问候人家一句“事还没做完”,人家“嗯”一声,他就笑着说“我正好做完事,我帮你搭把手”,话落人下田或走进地里,一边帮忙做事,一边拉家常。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镰刀都割不断。有的嫌他,给脸色,黑狗大叔找个借口就溜,一边叨咕“我黄牛婆寻苦路”。喜欢他的,叹他一大把年纪,不在乎他那杯酒,他就常来往。家里的几个“签”也无可奈何,任他摇摇摆摆出去,疯疯癫癫回来。黑狗大叔乐呵乐呵,无所谓。赶圩路过我家门口,正逢我家里吃午饭,我父亲招呼了他一句,请他喝酒。他一点不见外,进门,还不忘先去洗手,落座,取筷,眼花眯笑地给我奶奶让菜,端酒杯……话从前三代说到了现在,什么子孙贤何须买田,子孙不贤又何须买田。一句三顿,举杯三次才浅抿一口。我们烦得离桌,我爹说我们不理解老辈人,不懂“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若经他人苦,未必有他善”的道理。我父亲也是万丈红尘一杯酒,一杯下肚,中国都是他的。我妈收了桌上其他碗筷,任他二人吹牛,四点钟,人家放牛上山了,他俩吃好喝好,还坐在那里,一根烟接一根烟,从勒桑村聊到东干脚,从烤烟聊到鸡鸭,从大盘子岭聊到同一个祖先,聊到太阳下岭——黑狗大叔才醒悟,天要黑了,他得回家了。
黑狗大叔走的匆忙,打火机落在我家了,我爹要我送过去——东干脚和勒桑村的人都是大盘子岭搬出来的,对外,我们都自称是大盘子岭的人。大盘子岭有大几千人,是南岭山区里难得一见的大村!东干脚和勒桑村都是自然村,东干脚人口多一点,也不上百。勒桑村更是凄凉,老老小小合起来只有四十多个人。如果没有炊烟做标记,外人都不知道山脚下丛林中还住着人家!两个村都是被人遗忘的地方。我贪图勒桑村果树多,正好去“打标标”——做记号。黑狗大叔回到家就一头栽在床上,鼓鼻向天,鼾声如雷。文签是老二,他在家,他带着我,踩着夕阳,赶了几次狗,从村里屋前屋后几棵零散的果树走到了村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勒桑村家家有橘子园。橘子园里有不少荒坟,大白天,风吹草动就像鬼魂出动,别说人,狗都不敢单独来。文签带我去看鸡,问我有没有要鸡的。有的话,他捉给我,我卖,得了钱,两人对半分。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说:“你看,那黑尾巴鸡公,至少有五斤。”
文签这丫的真高看了我,我当时才十六岁,在争取下学期入团呢。
我看了看文签,大气不敢出,他那样子,就是个偷鸡摸狗的“二流子”。
文签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晃,一边抡着手指头做着数钱的样子,一边鼓动我:“一个月搞得两只,我们就下县里看录像。”
我父亲要知道我偷鸡摸狗,丢人现眼,不一刀宰了我才怪。
好在没多久我就开学了,再见到文签,已经是十二月,要过年了。我才晓得,八月十五之后,文签跟着其他三签,到深圳打工了。
我父亲说文签在深圳当保安。
我不信,文签那偷鸡摸狗德行,怎么可能在深圳当保安。
我父亲还是寡喜欢,以为当保安就不是一般打工仔了,是跟着老板走的了,出息了。要我问问文签,等到我没书可读了,能不能跟着他去深圳找事做,免得出门一个人在外头饿死。跟着文签,熟人,进了厂,放聪明一点,三两年就能回来盖座房子,娶个婆娘。父亲说的胸有成竹,我差点建议他跟着去。村里有不少在深圳打工的人,挣回了钱,盖了房子。我不知道是怎么挣到钱的。我傻乎乎地觉得只要去了深圳,进厂就有花不完的钱,攒下来就能回家盖房子。午饭后,我放牛出门了,腊月山地,山清地寂。在河坡上,遇到文签,穿着一套蓝布西装,新置的,有棱有角,挑着一担箩筐,甩着手,好像箩筐装的分量不轻,扁担两头上下有节奏了。他去清水桥赶圩,在他姐姐家在街上,吃饱喝足了,挑着过年货回家。他一本正经的憋着劲,姿势和他头上向左耷拉的那绺头发很不协调,脸还有点浮肿,土斑明显,一脸没吃到猪油的苍白。我叫他,他小眼睛滴溜溜的至少在我身上扫了两遍才放下担子。他挑的箩筐用塑料纸封了口。我问筐里装了什么?是广东搞回来的?
文签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你不准告诉别人。”
我笑他小题大做,我们从前是一路人了,还不相信我?
文签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小声说“砖头。”
我问他在哪挑的,说在清水桥街上,他姐姐家里。
我笑他没卵事做,黄牛婆寻苦路。
文签接过我递出的烟,一边说不好意思,该我给你派烟,一边点上火,笑嘻嘻地说:“从深圳回来,空着两手?那不是笑话嘛!哪个晓得我挑着满满当当的一担红砖!田尾有个女的在我姐的铺子里买糖食果品,看上我了,约好了正月里来看屋,凭什么?就凭这一担!”
勒桑村的人,个个是人精!
文签和田尾那个女的一见钟情,到年初六,吉日,两个人就结婚了。女的好看,穿一套火颜色西装,高跟鞋,走路低着头,一扭一扭,一看就像演过戏的。我们去喝喜酒——黑狗叔可不糊涂,翻了翻人情账,发了通知,某月某日来喝喜酒。当天杀了一条一百三十斤的小猪,三十桌,肉菜不够,青菜来凑。大家来喝酒更多的是专程来露个脸,还上人情。过了三天,新媳妇打着红伞回门,我在河坡上放鸭子,文签特地缓了一步跟我炫:“我婆娘好看吧,没花一分钱,还带来了一台缝衣机。”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倒是窈窕。 他伸手向我要烟,说他的烟在婆娘家派完了,憋了五里路了。我抽我父亲的烟,一毛二一包的龙山,文签也不嫌弃。他点上烟抽一口,说:“婚结不得,费钱,才几天啊,如今荷包比脸还干净了。”我趁机说“下半年我不读书了,跟你去深圳。”文签抽下一口烟,正经说:“老弟,深圳好,每个人都吃得消,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挣到钱的。和在屋里种田过日子一样,钱难赚,屎难吃。你读书考状元,信我的,千万莫起这个心。”临别,文签说“在家千日好,出门秒秒难”。这是什么嘛,搞得我一头雾水。
文签算自由恋爱结婚,没媒婆,黑狗大叔跟我父亲商量,让我妈扮媒婆。谢媒那天,文签按风俗,送我娘一只红鸡公,虽没有五斤,两三斤还是有的。看着那只捆了脚的鸡,我怀疑是文签偷来的。我还讲了,当初文签找我一起合伙偷鸡卖的事。我娘面色一清,神色一凛,告诫我“偷鸡摸狗,断脚断手,搞不得。”铺鼓岭那些姓李的,几十人在广州偷摸扒窃了好多年,回来甚是嚣张跋扈,现在不是个个吃牢饭?我想搞钱,偷或抢,我始终觉得自己做不来,也没胆量去做。
后来,我也去过几次勒桑村里找文签。
毕竟,深圳和他婆娘,都很有吸引力。
文签没藏没掖,说自己确实是在深圳石岩当保安,是一个小家具厂,二十几个工人。他这个保安,不仅看门,还要收捡车间垃圾,厂里来车装货卸货,人手不够,他得顶上。“打工,就这样,老板鬼,我也鬼”。文签苦哈哈地说,“一天十二个小时,什么都做,才三百块工资,钱不经花,我就搞厂里的废料卖,搞点烟钱,管他!”文签眨着小眼睛,想了想,告诫我“你不要学我,没文化,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耍不起手腕,写不起报告,装不了正经,一世人出不了头。”我本来还想看一眼他的婆娘,我一直没看清楚文签骗来的老婆长什么样子。我想认一下人,又怕误会,碍着面子,一直没敢开口说。文签婆娘头发长,额头上刘海深,我和她从没正面照过面,我不知道她五官长什么样子。这以后,在路上遇到都认不出。我尝试换了几次角度,始终没能看到文签婆娘的鼻子和眼。出了元宵,想看没得看,文签带着婆娘到深圳打工了。于我,文签婆娘像一个没鼻子没眼一头长发的女鬼一样神秘。
我没去过深圳。深圳如何发达,是从村里一座一座新房看到的。
两年后,文签老婆生了头胎,回来勒桑村,没地方落脚。文签下了决心,盖房子,要搭个窝给婆娘崽女住。在老宅地基上,文签盖了三间土砖房,不像人家建楼房。土砖房成本低,文签更要降低成本,堂屋都没设大门,敞口堂屋,鸡鸭猪狗,风和雨,一年四季自由自由来去。盖这种房子,是穷人的做法,省工省材料。村人惊呆了,从深圳打工回来,还盖老辈人住的土砖巴巴房? 不知道文签玩的什么把戏!但是文签,觉得这样可以了,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上年黑狗大叔中风,四兄弟每个都摊了几万块医药费。老人家还落下半身不遂,幸好没瘫,还可以拄根棍子,出门晒个太阳。文签出了自己那份医药费,积蓄都不够买红砖了。咬咬牙,恨他爹,自叹人命比狗命脆弱得多,黑狗是白叫了。又佩服他爹,自己建屋,吉日上梁,他爹动不了,来的客人不到五桌,那些江湖朋友,随着黑狗大叔死里逃生已作鸟兽散。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了。我爹还在呢!文签看着坐在梨树下石墩上歇气发呆的父亲,心里惊了一下,父亲一辈子在勒桑村兜兜转转,为了一口酒——现在把自己搭进去了。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哄鬼的!
文签养了一个儿子,时东,养了一个女儿,时英。
在大伯父的丧宴上,邻居德向我介绍时东:哥,这个就是勒桑村文签伯的儿子时东,我初中同学。时东一头短发,四方脸,脸色酱紫,好像一直醉酒一样。中等身材,年轻,肉紧实,浑身有用不尽的力量。我看了好几眼,才在他的嘴型上找出他和他父亲相像的轮廓。都多少年了!我问他多大,他瓮声瓮气地说和德一年的,今年二十五了。我和文签竟然有二十五年未见过面了!勒桑村,东干脚,相隔不到一千米,深圳到湖南,八百里!生活一划拉,便是半生,太恐怖了!想到他爷爷和我父亲就开始有交往,我们可算世交了,顿时感觉关系近了不少。问他在做什么营生。时东倒也不拘束,大大咧咧地说:“2021年,广东工厂倒闭了,回来了。现在屋里耍起,哪家过了老人,就来帮忙,挖坑,抬棺,挑水、抬花圈什么的,管事的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一身力气。”
“你爹呢?”
“我爹在家,鼻咽癌,都两年了,以为今年要死了,埋他的地方都看好了,没死。”
鼻咽癌,我马上想到了吸烟。鼻咽癌,两年,不知道到几期了。但已经签下生死状,就等阎王勾簿子了。我似乎看到了文签的粗俗、狡黠,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在笑,是他真用砖头换回了一个老婆,还是当初他骗了我?很滑稽,我居然觉得不重要了。对一个生命屈指可数的人,我祝他好运。
春节后,天气很好,德带我到东边枞树林子捡蘑菇。枞树林子密不透风,掉在地上的枞毛都干里干浆,一点水分都没有,扒开枞毛,地上也不湿润。德还在强调,他早几天在枞树林里捡过半篮子马卵菌。我便跟着德,一味的往前走,走出树林子,抬头一看,居然到了勒桑村!二十几年没来了,树林边都建了楼房,在楼房大门前硬化了的空地上装了压水机。这是我熟悉的乡村景象,人们纷纷从祖宅搬离,到人稀的地方建房,紧紧凑凑的一个村,被扯得稀稀散散,拢不起来了。以前的那种担心隔墙有耳,现在不用担心了,装个喇叭大家都未必听得见。我压水洗手,还特意叫德在一边防着狗。在我的记忆里,勒桑村不大,十来家人,但家家户户都是养几条狗的。以前进了村,狗来的比开会还整齐,咬的,追的,叫的,看的,后退的,像个社会。现在,门边敞开的狗洞,居然没有狗窜出来了。抬头,看到钉在二楼的摄像头,我居然有点不适应。乡村的人际关系,已经完全被城市异化,完全陌生了!
走过一截田埂,看到了村边无精打采的竹林,看到了文签的土砖巴巴房子,很寒酸,像一顶发霉的烂毡帽扣在空地上。前面的两座土房子已经崩塌,代之的是旁边一栋新的两层楼。我很奇怪,为什么不建在老房子地基上,非要建在旁边的菜地里?德眨巴眼睛,说省钱,请人扒拉掉老房子就得开支。我默言,绕过竹林,居然一眼看到了文签!这个曾带给我人生一点希望的人,正躺在敞口堂屋门口的帆布躺椅上,胳膊边的茶凳上摆着他的老人机。他上身一丝不挂,白花花的,在静静地享受新春太阳的暴晒。我叫了他一声。他惊了一跳,偏过浮肿的脸,见是我,多年不见,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赶忙伸手要拉衣服遮住他鼓鼓的肚子,作势要直起腰。我当作没看见,走过去,德已经从敞口堂屋找了一条长凳来。我坐下,给他敬烟。我是礼貌性的,他鼻咽癌,他可以一口拒绝。但是他没有拒绝,而是伸出手指拈了一根,架在嘴上,吸一口气,惊讶地说“你如今抽这么好的烟。”一边转过头,朝屋里大喊 “来人了,搞点瓜子出来剥。”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我问时东呢?文签说那儿子不听话,初六就出门到广东找事做去了。喊他娶老婆,他就说“没结婚只有一种烦恼,结婚后有无数个烦恼”这些没脑壳的话。现在,当爹的,和狗一样,不受待见。说完,就要我给他点烟。我问你不怕死?文签不满地看着我,不以为然地说:若这样抽根烟就死了,倒痛快了!我婆娘都咒我两年了,我都没死。婆娘,娶得好,是个宝,娶不好,是个恼。点上,点上,好多年没抽这么好的烟了。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样子,我把口袋里的华子掏了出来,剩不到十根,悄悄放在他旁边的茶凳上。文签很自得的喷一口烟,看着前面的竹林,自言自语说“三十年前在屋里种田是小丑,三十年后到深圳打工蹦来蹦去和跳狗蚤一样,现在有儿子崽女了,生病了,还是和小丑一样。我这种人,注定不得好死,认了!”看到我在茶凳上搁下的烟,他还不忘揶揄我一句“你现在这么好人了!”聊了几句,我要走,临别我什么也没说。对于癌症病人,已经两年病程了,他肯定知道结果,我说什么虚伪的话,都会让他不高兴。不如什么也不说,走就好了。只是忘了,二十几年了我还是没见着他老婆。他老婆,操心他两年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估计他老婆现在巴不得他死早一点,这对大家都是解放。文签呢?文签不会同意。这人间,他还没玩够吧。
回到家,告诉母亲我去了勒桑村,还见到了文签。母亲问了一下文签的状况,我说精神头还好。母亲突然问“你给钱没有?你该拿两百块钱给他。他六十多岁了,儿子这两年没搞到钱,他那蠢婆女儿又嫁到别省别县,没钱回,婆娘巴不得他死,他是可怜的。他三个兄弟做人还可以,每个月轮流出钱给他到医院做检查拿药,不然,坟土高头草都几尺高了。两年了,估计没几天了。”我妈唠叨完文签,又感叹:“做人哦,一世人没名堂,最后都是要死的。”我妈高血压二十几年,心脏搭桥两次,还是怕死。死有那么可怕吗?人死一坨泥,个个如此,才有春草葳蕤,岁月峥嵘啊。过完元宵,又到广州,未及清明,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是清明前回还是清明后回。母亲却煞有介事地教导我:“人是有命主的。阎王喊你三更死,不能留你到五更。”我莫名其妙。我母亲说:“你还记得文签么?文签得两年多癌症了,没死,操心他的,他婆娘,项项好好的,二月初一夜里死了,夜里哪个时候死的,都没人晓得!”文签已经生不如死,还在挣扎。他婆娘却先他而去,命运真是弄人!搁了电话,我想打电话给文签,却打给了时东。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经回到老家,代替母亲照顾他的父亲。他对他母亲的死很不以为然,反而庆幸,以为他母亲活着是在受磨难,苦够了,累够了,现在解脱,早死早投胎。不死就活着,但像我父亲一样窝囊,还拖着全家人,就不该了。三年了,像个大石头压着我们。我本来想安慰他的,没想到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出了文签的味道。
去过深圳的人,见过人世繁华,难道就看开生死了?
还是在哪片土地上,受过苦难折腾仍然庸常生活的人,已经无惧生死了?
唯一让我感到人间还有一点温暖的是文签的三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