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弹指一挥间,门口多了一片枞树林,从东往西,长大约两公里,像一弯新月,一角在东边,一角在西南边,中间是高低参差的水田。出门走几截石板路,到河边,沿河而上,过坝,沿水沟上坡,就进入那片墨玉般安静的枞树林。
石板路现在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
乡里人说,当初的石板,被压在了水泥之下。
我觉得甚是愚蠢,石板路是中国乡村最有特色的文化符号,却被一把洋灰覆盖,老祖宗在地下都不会同意。可没用,这一切已经不归老祖宗管了,这帮孙子才有了自作主张,以为铺上洋灰就现代了的浅薄认识。
六月的水泥路滚烫,再也看不到黄狗卧在檐下青石板上面自得的东张西望,看不到黄脚鸡像个裹脚小姐一样在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空隙中咕咕的觅食了。乡村的味道,突然被一把洋灰抹灭了。
黑枞树林这片地,原来是个山岗,因此,东干脚原来叫东岗脚。
山岗是一个土丘,或许也是一座庞大的汉墓——这里当年是舂陵侯的属地,上面长着枞树、荆棘和野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搞大生产,开荒种地,高头(政府)的派来推土机,把这山岗给推平了,没见一块石头。听德爷生前说,推出一个墓穴,里面上漆的棺材完好如初。好事者、好奇者用铁锤钢钎把棺材撬开,棺材里面躺着一具裹着绫罗绸缎的女尸,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和活人一样,见风变色,变灰,吓得人们挖了个坑,草草埋了。埋在什么位置,德爷已经死了,村里没有人说得清了。
山岗变成平地,一小部分种了油茶树,解决吃油问题;一大部分成了东干脚的庄稼地;还有一小部分做了坟场。平田院子、东干脚、勒桑里,大饥荒的时候,几个院子里老了人,都抬到这里,找个土软的地方,胡乱挖个坑埋下去了事。
冷水源的讨乞公水龙到东干脚要饭,吃饱了吹牛聊天,每次都会说在这片平地上,遇到过鬼开会。外头有小鬼放哨,鬼话如风,没有句点,他听不懂。他想进去听,拿枪拿刀的小鬼不让他进去。
小伯父也说,当年,这块坪子上狐狸野狗成堆。野狗会刨坑,尸体埋得不深,就会被野狗一夜吃了。狐狸会跳舞,在月夜里唱歌,那声音,哈哈的,吓得人毫毛直竖。
这些我没见过。
我听来的。
现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密实实的黑色枞树林。
茶叔见我无所事事,告诉我,枞树林子里有野菌子。
只要说是野的,我觉得就很珍贵。不去捡一把回来,就浪费了自然资源,甚至算暴殄天物。
从村子里走出来,回头一看,我才觉得天青地静。
东干脚现在可谓鸟枪换炮,当年的黑瓦垛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楼,雨后春笋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在午后的阳光里,肃穆肃静,不但没有人间烟火的温暖,反而有了鸡犬不鸣的寂寥。我们在他乡拼搏的时候,东干脚发生了变化,我们错过了参与,还活在当年的情境中,不敢相信这变化后的村子如此现代,但又不得不接受这变化。心里的失落,无法名状。带着小小的惆怅,一路上低着头。田埂路边,茅草一丛一丛,狗尾巴一片一片。田里的二禾生机盎然,可扫视一眼,看不到边的田野里,看不见一个荷锄而立或行的种田人。
上了坡,左边是一堆坟墓,坟头对着千亩良田。沉默如石头。右边是两棵被藤蔓缠绕的油茶树。油茶树脚边,羽毛草一根一根,像大地的一只一只耳朵,晃都不晃动一下,像在凝神倾听。往里走几步,又是一堆坟墓。我记得这是我家先祖之一的坟墓,清明节来这里挂扫过。再往里,是一排一排的枞树,左右行距都很整齐,一眼望不到底。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枞毛。我仔细地看着,不知道哪里会冒出粑粑菌、天鹅菌。
走了小一段,一抬头,又是两堆坟墓。
这是无主之坟,野坟,从来没有看到过除夕、清明有人来坟前上香烧纸祭拜、挂扫。
我在家种西瓜的时候,和矮哥哥、四毛叔还靠着这两堆坟搭过瓜棚。
矮哥哥现在中山打工。
四毛叔跟着长大立业的孩子,搬到了县城。
坟堆上,老鼠洞口周围已经长了一层青苔。
对面应该还有一堆坟的。
我转过头,四周都是枞树,间或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草比人高;看不到田野,看不到山,看不到河,看不到种田人,看不到放牛人,外面的一切看不到,也听不到。
路边的草丛里,偶尔有蚂蚱弹动大足或翅膀的索索声。
我努力的辨别,左边的地原来是谁家的,右边的地原来是谁家的,前面有谁家的地,后面的地是谁家的。辨来辨去,辨不清了。地界沟垄已经消失,清一色的枞树。原来每一块地都是泾渭分明的啊!谁家的种着红薯,谁家的种着辣椒茄子,谁家的种着高粱豆角,谁家的种着旱烟…… 现在都成了整体,没有了谁家的之分。
村里长辈说,自从年轻人跑出去之后,各家留守老人在各家地上种上了枞树,并且约定,做东干脚的风景林,任何人都不能来砍一棵。
我父亲曾经说过,他在我家的地中央种了一棵桉树。
凭着记忆,从枞树林子里穿过去,绕了好几排,找到了桉树——并不像南方路边修长的桉树,这棵桉树并没有长过它身边的枞树。依着这棵桉树,我开始辨认,那块地原来是谁家种的。辨了一下,发现了一些小奥秘,矮矮哥家的枞树林子里有棵杉树,四毛叔的枞树林子里有棵油茶树,长脚叔家的地里有棵梧桐……
找到了这些树,我心里不慌了。
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的心,还是留在这里。
我找了一根枯枝,在铺满枞毛的林地里扒拉。
按照我父亲的说法,进树林前的那片空地,叫“排排树”。我长大懂事后,“排排树”没有一棵树。树林东边叫“黑竹山”,开了新河,我放鸭子到“黑竹山”,没有发现一棵竹子。村里人说“黑竹山”里有灵芝草,人吃了长生不老。我也找过,找到了“没根藤”,一种寄生藤蔓,没有根,很神奇,拿回去,茶叔却告诉我有剧毒,猪吃猪死,牛吃牛死,人吃人死,吓得我赶紧扔门前水田里了。
前面的黑竹山,也种满了枞树,冠如黑云。
突然想到茶叔说过黑竹山有鬼。
恰巧一阵午风从林子中间的荒草路上吹过来,茂盛的茅草发出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枞树林呜呜咽咽附和,霎时诡异无常起来。
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捡菌子的心思顿时没了。
活人怕死鬼,怎么可能!沿着茅草路往前面的空地走,看到新河一角了。这是我年少放鸭子的地方,好几年光阴都折在了这里。干脆沿河而上,然后回家。做下这个决定,找到了原来那条铺过河卵石的路,没走几步,一座垒得高高大大的新坟像一个小城堡一样突兀地呈现在面前,坟前新烧的纸钱还有一层黑色的灰烬。
阳光落在新土上,落在坟边褪色的花圈上,有种说不出的凄惨荒凉。
这是谁家的先亡人?
肯定不是东干脚的。
我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坟里躺着的死尸。
走到河边,沿河北望,东干脚后面的青山,像龙尾巴一样潇洒的向东逶迤。
回到家,问母亲,母亲说那是三猴子的墓,葬的是他自己的地。
那是他的地吗?
你没有看到那片地上种了好几棵棕叶树?
我不说话。
看到那堆新坟的时候,我已经不敢左看右看,只一心看前面的路了。茶叔说过,走路左看右看,容易看到不该看到的邪祟。他教我一个人走路千万不要东看西看,看面前的路,走自己的路,没什么好怕的。这话我一直记着。
三猴子我认识,还很熟,人如其名。他是平田院子的,责任田就在坝上。他每次来看田,路过东干脚,过我家门的时候,都会停下来,跟我奶奶说说话,跟我爹说说话。遇到我家吃饭,我爹还请他进门来,用大碗帮他装酒,跟他讲平田和东干脚都是一家人,不要紧。他还给我介绍过媳妇,没成。唉,他年纪不大,劳累过度,把生命提前耗损了。
三猴子是个怪人,他说死在哪里就埋在那里。母亲有些不满的说。
他死在哪里?
他死在工地上。他婆娘崽女做主意,把他埋在了枞树山。
我忘了在他坟前做两个揖了。
人死如灯灭,做不做揖他晓得?
我无语,呆呆的坐在门前。阳光很亮,这油绿绿的夏天好像是它拽来的。
茶叔踱步过来问我捡了几朵菌子。
我笑笑,心有余悸地说:枞树林子里密不透风,根本不长菌子。
茶叔笑了,惋惜地说:你到我那块枞树土里找一下就好了嘛。
他一笑,我就看到了他嘴里缺了两颗门牙的黑洞。
他也老了,老得那也去不了,可对那片枞树林,却了如指掌。我一个人是再也不敢走进枞树林的了,因为现在太生疏了,因为里面添了不少新坟。父辈种下的树,我没出过力。父辈种下树后,又把自己种在了那里。再莽撞走进去,我真怕触动他们看护这片风景林的魂。
东干脚越来越洋气,唯有父辈种下的那片枞树林像拯救者一样,把东干脚从胡乱涂抹的俗气中,沾染上自然的灵气和韵致。
时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