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有两个阳明山,一个在宁远北,一个在台北。同叫一个名,来历不一样,意义不一样。据《永州府志》记载:“朝阳甫出,而山已明者,阳明山也。” 宁远北的阳明山,纯粹来自自然。台北的阳明山,原名草山,因蒋介石崇拜明朝哲学家王守仁(即王阳明),改名阳明山。台北的阳明山,来自于私念和崇敬。
宁远有两座名山,南九疑,北阳明。
九疑因舜帝陵而名声在外,其实一直冷清。山多,交通不发达,基建落后,名声在现实面前并非都产生现实利益,但有前途。宁远人看到了,在城里十字路口塑了高大的舜帝像,在舜源峰下盖了规模宏大的舜帝庙。只是有点突兀,像看聊斋故事,到了深山荒野之地,突现宫殿般金碧辉煌的建筑群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两棵巨无霸式的古枫树守着舜帝陵墓碑的时候,很有种“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怀。舜帝庙建成之后,围墙严实,宫闱深严的样子,里面卖古董、斑竹、瓷器的店铺一片,又很俗气市侩。帝陵建好之后,迄今为止,我只进去过一次。舜帝在,他一定也很惊讶。他所在的那个蛮荒时代,举全部落之力,未必能修建如此豪华气派的宫殿。“修旧如旧”,可是当时没有人这么认为。按照后世皇帝的寺庙来做蓝图,有点过了。我无才无学,只能在这里瞎嘀咕。
反正,去九疑山,我只看山看水,不去看那一堆仿古建筑。
我喜欢九疑山,万山朝九疑的气势,是复制不来的。九疑山上万朵白云飞的灵动飘逸,潇水出千山的干净洒脱,九疑山中安静地石头与村庄,都令人忘却世外红尘纷扰。九疑山泉、九疑豆角、九疑蓝海、九疑酿豆腐、九疑肉丸子、九疑米酒、九疑兔子肉……好水与美食,能满足口腹之欲,还有淳朴的民风,令人放心大胆乐山乐水,独乐众乐都快乐。
地方志载:阳明山,名山也。荒蟠百里,秀齐九疑。
阳明山以佛扬名。秀峰禅师于阳明山寺中讲经,传说殁后其身不坏,供在寺内,号曰“七祖”。 万寿寺在阳明山的山脊上,可谓参天问地;白云寺、歇马庵、祖师庵等二十七处寺庵在阳明山各个山坡罗列,在云山雾海若隐若现如佛珠。大岭连绵,千山无鸟,漠漠无边,上天垂怜,每年春天的杜鹃花开成片,山山相连,为霸气凛冽的阳明山披上了艳丽的花衣,把佛气、俗气、烟火气融合在一起,把春天、花朵、云朵融合在一起,阳明山成了这片山地里的人民赏玩、仰望、膜拜的圣山。
阳明山下的响鼓岭,还是当年宁远人民打响抗日战斗的地方。
古今融合,阳明山的文化底蕴和传说故事,跟九疑山一起,成为湘南山地里两处人文与自然景观的明珠。
另,我讨厌把九疑山写成“九嶷山”,那样,等于背叛了历史。
2
我要写的山,属于阳明山系。
永连公路像一条分界线,把阳明山系分成东西两半。东边的叫东乡,西边的叫西乡。东乡的山零散,相较于西边的山,东边的山也低矮,像牛拉便便,有头有尾,头高尾低,东一堆西一堆,毫无格局,看起来甚至有点猥琐。西乡的山,倒像阳明山的嫡传弟子,山山相连,拔地而起,峰峦如聚,如天墙横亘——硬生生的成了西边的天际线。岭上少石头,杉树、枞树列阵,青皎皎的,却雾气缠绕,仍是阳明山那副高山仰止神秘莫测的德性。
好吧,我家住的小村子在永连公路东边。
在牛尾巴一样长的山下。
我们村的人可不认为这重东高西低的山是牛尾巴山,而是按山上的隆起部位——委实称不上是山峰,分了段。东边是龙脑壳,盖因山顶斜竖着一坨两粒米的花生样的大石头,村人图吉利,称之为龙脑壳。龙脑壳往西,过一个小而浅的山谷, 怪石林立,石头中间有空地,空地中央有青石板路。我曾做梦梦到过这里成了牛市,人们拉着板车来交易——现实是空地四周是石山,海拔数百米的山上,石头一堆一堆,如船,如竖立的棺木,如尖刀,锋利的棱角经过万年风雨激荡,仍是枪簇般凌利。山顶黑梭梭的岩石,如林,鹰出其间,声鸣九天之上,更为魔幻。岩石前面的空地上有三盆坟茔,并列朝南,无碑无识,仿佛一直在那里,黄土坟头不垮不泻,经数代人没变化。村里老人都说不清这坟里埋的什么人。这座山,就叫三盆冢。往西,山脊平坦如水坝,因山上有分界线,就叫界迹岭。“界迹岭”刻在山顶石板上,字的线条由点组成,深浅不一,可以想见当时刻字的人,一锤下去,钢凿往前挪一下的马虎样子。界迹岭上有一片森岩,黑乎乎,如乱石阵,当年躲过土匪。界迹岭下,是一块宽阔平地,俗称“冢弄古”。弄古,巷子也。冢弄古,坟茔组成的巷子。我爷爷葬在这里,东干脚很多前辈身故后,都葬在这里。“冢弄古”往下,是油茶林,接着是禁山——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破坏的山林——是村子的风水林和防洪林。山下面的小弯弯里,十几户人家的黑瓦泥墙一字排开,就是东干脚自然村。
界迹岭过去,山谷之上,是一个还算陡峭的山峰。一块土,一片峭岩,又一块土,又一片峭岩……反复叠加累积,如同梯田,层层而上。到山顶,山岩如牛羊,或群聚,或落单,淡雅厚重。山岩之上,天风猎猎。站在九家岭之上,北边,何家、清水桥、龙岗、万家、田尾……几个村子尽收眼底。西边,罗坝、西塘、罗家坊……几个院子,在田野里依次排开。南边,平田院子、柏家坪、七里坪、谢家、双井圩……几个院子首尾相连,望之不尽。人生得意了,东干脚的人就喊“站到九家岭上笑”,盖因在九家岭上显眼,笑起来可以传播四方。
九家岭往西,是阙家岭,像一匹鸭毛向西垂落。阙家院子的地盘,他们的祖山。山上土薄,多青石,宜开石场。果然,路修通了,平田院子的人在山脚下连开两个石场。东干脚的人经常把石场中午的放炮声当开饭号令。山上土薄,这可苦了阙家人——哪怕阙家出过将军,阙家的先祖也只能埋葬在山脚路边,一盆接一盆,像一排牙齿,淹于蒿草荆棘,晨昏索然,阴惨惨的。太阳落西,这里被夜幕笼罩,风吹草响,如私语,人不敢久留。夜里,野狗从山上的石缝里出来,嘿嘿哈哈,在山脚追逐嗥叫,瘆人。
阙家岭接着段家岭,山上石多土薄,却是段家的依靠。没有这一截山,段家早被西北风吹没了。岭脚有一敞口岩,岩口有座光秃秃的坟,坟上寸草不生。我爷爷帮生产队看水,夜里路过这里,在这敞口岩里看到过高过草树的鬼火。问近在咫尺的段家人,他们居然说从没看到过。段家只有五户人家,凑在一起像个院子,天黑就关门,看不到鬼火,也在情理之中了。
3
橙子树在东干脚村子的正中央。
站在九家岭上看东干脚,东干脚的后山杂树林像一弯睫毛,东干脚是眼眶,橙子树就是眼珠。
橙子树是我家祖先传下来的。
那一代祖先?
我父亲也说不清。
传说我家祖先在清朝的时候——哪一代皇帝,是宣统,是咸丰,也说不清,起先是帮人挑脚的,沿着永州盐道,挑麻到广东卖。人老实本分。人家挑麻到了广东,卖了货,总得找个逍遥窟放松一下。我祖先没有这爱好,一个人在呆坐麻店门头抽旱烟。店老板观察了几回,欣赏我祖先的本分守规矩,有意扶持他,便告诉他:以后你的麻,都按上等麻收。
我祖先不笨,回来自己筹了本钱,在老家收了麻,然后担下广东。历十年——或者更久,到底多久,东干脚的人已经说不清,攒下了一笔财富。这一笔财有多少?我父亲说,当时在柏家坪买了十张铺子,家里还养了三百六十条牛。
欧阳人家追求诗书传家,我祖先重视教育,培养出了一位秀才。
我的秀才祖先忙于钞书,四书五经滚瓜烂熟,却养了一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毒,把家业害得一文不剩。
橙子树下原来是马头墙的宅子,败家子抽鸦片,失火,烧了。
祖宅悉数被他典押。
家破人亡之际,我老祖外婆典卖了自己在礼仕湾的祖宅,帮我祖先赎回了典押了的房子、宅基地,然后住在这边生活,直至终老。
那座被烧了的房子,再也无力重建,荒废着,不知道哪位祖先在宅基地西沿种下了一棵橙子树。我见到这棵橙子树的时候,树干两个成年人合抱才行,皮若厚甲,冠盖如云,花落成冢。结的橙子,饭碗头子大,绿皮白肉,中秋下架,个个圆润饱满,用大箩筐,能摘五担。挑到平田院子公厅门口卖,能换回一年盐钱!
我奶奶惋惜的说:挑一担橙子到公厅门口压出一身古钉大汗,一个才卖五分钱。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年纪小,对钱不敏感。
我感兴趣的,是这棵橙子树真的像一只眼睛一样,每天黎明,是第一个睁开的眼。天刚发亮,晓风轻荡,一只鸟被惊醒,叫醒另一只鸟,接着千百只雀鸟醒来,雀鸟聒噪,又叫醒宁静的东干脚。
尤其是橙子树开花的时候,指甲盖大小的白色铃铛缀满枝叶间,整个村子满是花香,香香甜甜,蜂飞蝶舞,村子里氤氤氲氲,甜甜蜜蜜,大家为之一振,精神起来,脚步轻盈起来。
每一个清晨, 还枕在稻草捆圆实了做的枕头上,闻着稻草枕头发出的淡淡清香赖床的时候。橙子树上鸟鸣如潮,侧头看看南窗,那扇一块板的吊窗,临睡之前,父亲是不会忘记帮我放下的。不吹风还好,一刮风,窗板被风推着,“啪嗒啪嗒”撞着窗格子,仿若一双手在拍打,一个晚上睡不踏实。清晨风轻,大地安静,橙子树上的鸟叫了,发呆一会,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橙子树上的鸟多是麻雀,偶尔有灰喜鹊。
灰喜鹊叫的声音特别闪亮,嘎嘎嘎,与麻雀的吱吱喳喳完全不同,如同唢呐与竖琴的区别。
我爹说在井头打水,铁皮桶在吱呀晃荡,说到了井边都能听到橙子树上的雀鸟鸣叫,嗡嗡的一团,像个炸弹。它们并不急于飞走,散落四方找虫子。而是每一个同伴都醒了,开嘴叫了,拍了翅膀,达成共识了,才各自成双结对的撤离橙子树,飞往檐前屋后,田间地头。我很少看到孤单的麻雀,它们往往是成双结对的。没有燕双飞那种亲昵与优美,但看到一只麻雀啄食,一只麻雀在旁边左右张望放观察哨的时候,它们之间的那种恩爱默契,天衣无缝,凡人都有所不及。它们之所以种群繁盛,完全在于夫妻生活两两配合的自然与默契。
我看着屋脊上的麻雀。
一只自得的梳理斑纹羽毛,一只在屋脊的青砖上跳跃,跳不到两块青砖的距离,又折回来,然后又漫步一样走开,又走回来……世界是它们的。
橙子树在白天是寂寞的,没有一只鸟停留,也没有一只鸟在上面筑巢。
橙子树是它们的公共财产。
橙子树是得了好处的,树脚下一层厚厚的鸟粪,给它的强壮、枝繁叶茂提供了能量。
我们从不走近橙子树,因为鸟用鸟粪圈出了它们的地盘。
人们并没有告诉我,这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4
我还是跟着奶奶上山吧。
我六岁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跟着奶奶和邻居的哥哥们上山。
山上有两样东西让我流连,一个是“老鼠崽崽”——一种灌木,又叫“铁包金”,结的果如老鼠屎,在香一样粗的枝条上,密密麻麻。开始全青,然后枝头的转黄,接着黄转红,然后变黑——这个时候,可以下嘴了。像牛一样伸着舌头捋得两根枝条,舌头黑,牙龈黑,嘴唇也黑。“老鼠崽崽”的籽也多,吸掉汁,吐出来就是。籽白白的,如米粒,千万别咬烂,籽的味道涩得很。每天下午上山,第一件事便是到每个石头边找“老鼠崽崽”,盖因它甜。
还有一样东西让我感到既兴奋又刺激,就是跟随年纪大的哥哥们到油茶树下、荆棘蓬里找马蜂窝。找到了,捡干草,扎成捆,点上火,用长的棍子送到马蜂窝边,烧也罢,熏也罢,马蜂飞走了,就可以蹑手蹑脚走过去,摘了蜂窝,拈出蜂蛹,在瓦片上炒来吃。蜂蛹的那种酥脆肉香,是鸡肉鸭肉无法比拟的。
父亲见我爱跟着奶奶上山,干脆从生产队认领了一条黄牯子,让我挣工分了。
放牛很热闹,但不好玩。
年轻的黄牯子野得很,见了母牛,不管熟不熟,都不要命的跑过去,亲着母牛屁股,流着哈喇子,一边沉醉,一边想当然,还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我很怕黄牯子被人家的母牛拐了去。
还有一个不好玩,就是牛爱斗角。
黄牯子不管自己吃饱没吃饱,见了黄土坡,就撒开腿跑过去,埋下头,用两只尖角在黄土上蹭,直到牛角上挂了点土,它才觉得威风了,抬起头,耀武扬威的四处看。见了隔壁村的阉牛,也不放过,跑着过去,发出呼呼呼的鼻息挑战。对方只是埋下头吃草,不知道是认输,还是迎战,反正,心理准备没做完。黄牯子埋着头就撞了上去,有点先下手为强的意思。阉牛没准备,“轰”地倒在浅草里。黄牯子站在阉牛背边,抬着头,嚼着舌头,望着——不知道它望向哪里,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
我就惨了。
隔壁院子的放牛娃以为他的牛被撞死了,吓得直哭,追着我走,要我陪牛。
我们院子的放牛娃笑我养的黄牯子厉害,就会欺负没用的阉牛。
你哭我也哭。
奶奶听见了,一手提着割草的乌黑的弯弓镰刀,一手抓着几片野麻叶,从石山里冒出来,冲我喊:奶崽,莫哭,那牛见了天,晕了,没有死。她轻手轻脚走到阉牛面前,利索地把野麻叶盖在牛眼睛上。转身走到我身边,拽一拽我的衣领,回头一看,那阉牛竟跪着起来了。
山上有很多吓人的东西,吃人的野人婆,摄人魂魄的消息鬼,会飞的鸡冠蛇,迷惑人的盗路鬼,会跳舞的狐狸精,还有埋在“冢弄古”里先人的鬼魂……
奶奶在,我始终没有碰到过这些邪头巴脑的东西。
只是有一次意外,在三盆冢,和钰哥儿、清叔往山下掷石子,比谁臂力大,抡圆了手臂扔,耳朵被钰哥儿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石头,鲜血直流。血流到肩上和胸口,疼得我哇哇直哭。钰哥儿吓傻了,我奶奶还骂了他整整一个下午。
回到家,我奶奶还起祸,把钰哥儿打我耳朵一石子的事,告诉了他爹。他爹嘟起猪大肠一样的嘴唇,眼冒火,狠狠地给了钰哥儿两爆栗。钰哥儿吃了疼,几天都不搭理我。
5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钰哥儿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卒年十六岁。
他不放牛,改养鸭子。
坐在井边的河坡上,是打瞌睡,还是其它疾病,掉进了脚下面的河里。
梅亮在地里干活,干渴了,到井里喝水。发现河水里趴着一个人,跳下河,捞起来一看,是钰哥儿。
钰哥儿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单裤子,光着一双脚。
从水里捞出来,他的身子软软的,但已经没有呼吸。
他哥哥开始按压他的胸口,没有心跳。用嘴吹、吸,没有呼吸。又把他放在大腿上趴着,使劲抖腿,钰哥儿不吐水。好心人牵来牛,把他搭在牛背上,钰哥儿还是不吐水。他的肚子软软的,平平的,没有吃水。东干脚的人都聚拢来,把能想到的抢救淹水窒息的方法,轮番用了一遍,都没能把钰哥儿救回来,最后只能以遇到鬼找替身来解释。
他在哥哥的怀里,赤条条的,干净、洁白、柔软,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哥哥把他抱回家,放在堂屋的地上,入夜了,他还光着上身。
他的姐姐在屋里到处找衣服给他穿。
村子里的人七手八脚抽楼板,找锯片,找斧头,找钉子,要帮他制作一口薄匣子。
他姐姐找了好久,没有翻到一件适合他穿着上路的衣服。不得已,找出自己的格子衣服帮他穿上。他穿着姐姐的淡黄色女式格子衣,眼睛紧闭着。
他的家人嚎啕了一个晚上。
东干脚的男女老少一个晚上都在掉泪。
因为钰哥儿,那个夏季好像空荡荡了,连阳光都像病了一样,是苍黄的。
我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田马上责任到户,我们就要吃饱饭了,钰哥儿会在这个时候,以溺水的方式离开我们。
钰哥儿无声无息走了,我心里多了一个害怕。
水不管深浅,都能溺死人。人不管大小,都是说走就走的。人间值不值得不重要,但活着是值得的。我们要看好自己,要互相看着。
6
东干脚和山地其他村庄一样,前前后后都有树。
村前六棵吊柏树,排成一行,像毛笔尖一样立在地上,笔头直插青天,衬出天空的高度。
树下面是一截老河,河改道之后,在晒谷坪外,成了一道月半弯。
柏树的影子,可以越过老河,越过老河前面的两亩水田,与新河河堤上的柏树树影连接起来。
外人路过东干脚,都惊叹,这六棵树与村中央的橙子树、后面的青山连接起来,把东干脚钉住了,看护了起来。东干脚在这些树的庇护下,安安静静,炊烟袅袅,鸡鸣狗吠,酸甜苦辣,自得其乐。
2003年春天,奶奶熬过了八十二岁的寒冬,在八十三岁的早春料峭里撒手远行,不要我们了。
我在广州打工,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震惊。
一起过的小年,除夕夜一起吃过年夜饭,怎么就走了呢?
我爹在电话里说你要是忙,就不要回来了。反正,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道。活着尽了孝,死了又不晓得,你回不回来不紧要。
我还是执意回去。
我不回去,以前的行动,会被这一次不回直接归零,还要被骂虚伪。
何况是我的奶奶呢?
我每次远道回来,进村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巷子口佝偻着背负着双手头上戴着青纱帽瘪着嘴的奶奶。每次回来都能在巷子口第一个看到她,搞得我都迷信起来。我没有打过电话给她,没有任何消息给她。
奶奶解释说:每次到黄昏暮晚,她都要出来,到巷子口站一下,看一下暮晚的天。鸟在这个时候投林,做事的人在这个时候回家。
她每次见到我,并不迎过来,而是向着园子里大喊我娘:凤啊,快点,快点,红崽到屋了。
我娘应了。我拉着行李已经回屋。
奶奶对我居然有意见,怪我没有请她一起回屋。
人老了,敏感了。
我把她请进屋,从拉杆箱里给她挑出喜欢的东西来。
她最喜欢糖,白糖,冰糖、黄糖、纸包糖,都行。
我每次回家前,我爹都要嘱咐一声:记得给你奶奶买十斤糖。
如果我忘了,回到家,第二天,到清水桥闹子上,都要称十斤糖回来孝敬她。糖是她的命。零食是糖,泡水是糖,拌饭是糖。她以前吃了太多的苦,只有做梦是甜的。现在好了,不用做梦,我给她买糖,月祥给她买糖,几个孙女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不忘给她带一包糖。
我爹说:奶奶说了,吃了这么多糖,死了值了。
唉,奶奶!
奶奶走了,村里倒下的第一棵树,就是橙子树。
不再倚靠卖橙子换盐,橙子树被忘了,就老得快,中心又被天牛蛀空了。三叔迫不及待地砍了橙子树,在宅基地上盖座杂屋。在铁锯的拉扯里,橙子树轰然倒地。橙子树板子很粗糙,打磨之后,光滑如铜。一棵橙子树,做了一套桌椅板凳,材料还有盈余。三叔想不到还要做什么,便将剩余材料送进了灶堂,橙子树吱嘎吱嘎的燃烧着,化成蓝火,灰飞烟灭了。
它的伙伴,那些雀鸟,在某一年也彻底消失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鸟满为患的乡村,突然之间,麻雀成了保护动物,不仔细寻找,在屋前屋后,难得看见一二。我铭记于心的麻雀情侣,在乡村居然成了回忆。我怪我自己,当时没有拍照下来。也怪我愚昧,不知道提前预防麻雀的消失。这些遗憾,常常令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中人如蝼蚁。
7
自我们离开家乡到广东之后,乡村日新月异,成了缩小版的城市。
看到那些高楼洋房,我很多次质问:是不是我们的父辈耽误了乡村的突飞猛进?
巷子里来不及处理的石板路——那些石板或许取自九家岭,或者阙家岭,已经被脚板磨得平滑如镜,却被浇上水泥,掩了。田埂上的石板路,要扩宽,留着也没大用,浇上水泥。村门口的阔大的石板桥,我们在上面爬过的,玩过过家家的,奔跑过的石板桥,打烂做堤,置换上水泥桥。到处都是水泥路,到处都是水泥洋房,复制拷贝,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新的,就是好的,如同衣服。
人在新装里,无所适从。
东干脚无可幸免的被社会发展创新了,新的楼房沿路而长,过去的房屋,已经成了空荡荒凉的宅基地。村后的那一座山还回了原来模样——它原本是长满枞树柏树桂花树的,大炼钢铁的时候,归于乌有。现在,四十年的休养生息,得到了喘息休养,山上枞树、吊柏树一行一行,杂以桂花树,红豆树,从岭脚到山巅,层林漠漠,茫茫一片。
我相信,这是它原本的样子。
山属于虫鸟野兽——可惜,麻雀离开之后,山上林草丰茂,鸟并不见多,除了几只扑棱棱的斑鸠,几只深藏功与名的布谷,夜里偶尔露一下嗓子的猫头鹰之外,野鸡少见了,禾鸡不见了,野兔子难觅踪迹,野猪、豪猪、麂子、山老鼠、狸猫……失踪了。
我跟我爹探讨过。
你们那时在山上种红薯、花生、高粱、毛豆、芝麻……没少被山老鼠、兔子、野鸡、野猪、果子狸祸害,现在青山绿水,它们呢?
我爹反问我:红薯、花生、高粱、毛豆、芝麻……别说山上,现在平地里还有吗?
没有了。
这些鸟兽总不能啃树皮子过日子吧。
我默然。
美不一定好。
我爹也有所悟,余生在山下种了柿子、桃、李、枣、板栗。
能得到么?
天一半地一半我一半。
五月放大假回去,看见被鸟啄食的毛桃,我突然领会到了父亲的一点学问。他以一生的经验应付生活的挑战,最后还是感觉到生命渺小,脆弱,无常。只要村子附近有地儿,他和邻居们就种上柿子、桃、李、李、枣、板栗,一个是美化村子,把春暖花开的村庄找回来,一个是把曾经的雀鸟野兽引回来,要一个鸟语花香的环境。山林归鸟,茅舍归人,大家和谐相处,这小小的人间就多一份美好。
这毕竟在阳明山、九疑山两座圣山之中啊。
等我悟到,斯人已经远去不归,用一缕看不见的精魂默默守护他热爱的这片大地了。
宽阔洋气的水泥道上,阳光苍黄,热浪蒸人。
那些曾经过往,已如同埋在水泥下的石板,已经再无可能翻检出来重逢。
青山依旧,大地新生,人心无常,岁月无情,我在老去,依旧没能理清关于生死的那一团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