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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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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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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吻过的大槐树

在刘家旁峪,我上过几次奎山。

奎山,一座在沂源北部默默无名的山,或者是沂蒙山系里一座默默无名的山。山上的白色石头在杨树、桃树、石榴树、荆棘的遮蔽或掩映下,如牛似马,或走或卧或立,悠闲自得,酣畅淋漓。上山之路铺满山洪下泄时带来的泥沙,一步一个脚印。山顶是一块倾斜的四方石头,如上天在大地留下的戳印。

如果信八仙,那大石台就是八仙喝酒的地方。

如果信蒲松龄,那大石台就是狐仙历劫的地方。

可惜的是,八仙没有来过,蒲松龄也没有来过。

失望之余,在崖下,在山岩下边湿润的泥土上,我竟找到了一棵多肉——俗称狗牙齿的植物。叶片状如狗牙形状,尖喙,叶体厚实,晶亮,肥嫩,恨不得咬一口。托在手里,惊叹大地的神奇。这植物,华北有,我的家乡湖南的小河边也偶可觅得。

可这么一条大峪,就没一点故事?

房照说:她小的时候,在夜里经常听到狼在奎山鸣嗥。

这吓了我一跳。

她又说:狼早就走了。

四周安静,如在世外。

还好山下公路上来往的货车长了獠牙一般,鸣叫着,冲击着刘家旁峪的宁静,轰隆过后,消失在石夹河畔的山湾里。没有来往的稀疏车辆,这地方就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了。这是在鲁中,沂源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南麻战役就能讲个三天三夜,还有民间的故事,狗刨出来的沟泉,大石桥的辞公寺、南麻东南部的织女洞牛郎庙,满是中国文化元素。刘家旁峪呢?八百人的庄子,居然连个传说都没有。房姓、相姓、徐姓、张姓、赵姓……融合在一起,历来相安无事,好吧,与邻为善,团结互助,和睦生财,这是齐鲁文化的传统,释然。

沿着新修的安置房,往西,庄稼地、玉米地被机耕路一分为二。庄稼地就是庄稼地,辣椒、茄子、豆角、丝瓜、红薯藤在一边,规规整整,绿意盎然。玉米地就是玉米地,在路的另一边,齐肩高,密密麻麻,风吹不动,一望无际,如凝固的大海。走过路边最后一座房子——在房子后面清闲得看天的狗,听了我们的脚步声,居然跑了出来——房照家里的猫都是带了脖套的,这只狗竟然是自由的,跑到屋子西侧,躲在玉米与绞股蓝之间的阴影里,不时探出个头来朝我们吠叫,我听不出,它是在示警,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地盘,不跟着我们追咬,难道我们的脚步声仅仅是惊醒了它的迷梦?——这狗是看家护院的,我们不走进它的识别区,它遵守看家守院的规则。

前面是一片密密实实的杨树林子。

姑父说过,中午提两瓶子啤酒,坐在这样的树林子里一边喝酒,一边歇凉,老舒服了。

我在路边的杨树树干上试了试,张开两只胳膊,居然还抱不住。

抬头,杨树在半空中俯视着我。

对于它的轻蔑,我踹了它一脚。

东初看了看,头一回见这么粗大的杨树,跃跃欲试,蹦起来,忍不住也踹了一脚。杨树纹丝不动,连垂在我们头上的叶片都没有晃一下。

旁边是一条泥沙路。

吸引我的不是这条路,而是顺着这条路进去三五米,有一棵大槐树。

也不是这槐树大就吸引了我——这棵槐树还没有周围的杨树高。

吸引我的,是绑在槐树枝上的一条一条红布,在一片绿色里特别扎眼。布条在微风里荡漾,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和仪式感。

走过去,才发现这棵大槐树果然不简单。

树干上钉着一块蓝色铭牌,写着这棵槐树已经有六百年的树龄。

六百年!

清朝还不足三百年,明朝只有两百多年!

我盯着鳞皮上的那块铭牌,像盯着一张邮票,把我们拽向六百年的漫长时空。

抬头,目光穿过层层树枝,发现槐树没有树梢,树顶被雷击毁过。

再绕着树干细看,槐树中空,一路歪歪斜斜向上扭着,这是天火焚烧后的惨状?

霎时,我似乎看到了风雨交加的大地上,在电闪雷鸣中,一柱向天焚烧的香,轻烟凌乱,火苗乱窜,在风雨中祈祷,颤抖,立定在大地上,死不屈服。

看着树枝秃顶,我问房照:人们来拜这棵槐树,是因为它经历了六百年,历经劫难,巍然屹立,吸取了大地灵气和灵力,大家才来膜拜求福?

房照说:才不是,传说这树洞里住着仙姑娘娘。

仙姑娘娘?好吧,仙姑娘娘在大江南北、皇城陋村和荒郊野外无处不在。有人间烟火的地方,就有人会造出一个仙姑娘娘,把各种人力不能解决的问题拜托给她,求一个心安。我特地转身又去荒草里,踮起脚尖看那树洞,很窄小的树洞,别说容人,能容下一只脚吧?可迷信…… 土地庙髙不过三尺,也住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两口子呢。我伸出双手,抚摸树干。也叫房照、东初伸出手贴在树皮上,闭上眼,感受这棵沐浴过天火的六百岁的槐树的气息。槐树皮很粗糙,大块的比巴掌还大,如龙鳞;小块的,如江鲫。在槐树身上摩挲了一炷香的功夫,手掌发热,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槐树的灵力。它那粗糙、皴裂的树皮,是它的战袍,褶皱里,收藏了六百年的风尘。

刘家旁峪的人很敬重这棵树,甚至神话了这棵树。

盖因它浴天火之后,仍然岿然于世。

它浴火重生的痛苦,不仅只有它知道。

中国人敬佩一切坚强的东西。村里的人爱屋及乌,在树下空地上添置了一具碾子,拉近它和生活的距离。在靠近庄稼地那一侧,立了一墙农家小院里收集来的石磨,让它尝尝人间烟火的滋味。看起来,土里土气,却很有沂蒙特色。东侧的古井,麻石光溜溜的,往井里看,井壁上的空隙里,还长着几棵车前草。井水黝黑如墨镜,倒映着大槐树墨黑的枝丫。大槐树像一个壮汉,飞扬着华彩衣袖罩着井眼。树冠之外,是一条小河,水草繁茂,水流无声。再往外,桃园、苹果园、白杨树、玉米地犬牙交错,一片油绿之外,一片低矮房子紧贴着奎山,安安静静,显示这人间的太平。

穿村而过的大货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坐在大石碾子上,与槐树相对,生活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七仙女没来过这里,否则,为她保媒的,就是我对面这棵大槐树了。

槐树只是槐树,顶天立地,开枝散叶,下自成荫。这是它的使命,也是它的宿命。

再过六百年?

只要民智不糊,再过六百年又如何?

再遭天火之吻?再遭天火之吻又如何?

脚立在大地上,根植入土地中,天风天火,一劫一劫,在所难免,又奈我何?

风光的背后,是历经沧桑!

大槐树后边的刘家旁峪,像一只燕子一样优雅地朝着这边飞过来。

夕阳晚照中的黄色瓦片,跟奎山是那么近,跟杨树是那么近,跟庄稼是那么近,像大地生长出来的秋天。刘家旁峪像奎山结出的果实,沉甸甸缀在杨树里,在天籁与马达轰鸣里,照着玉米生长的节奏,趋向饱满与成熟。这是我喜欢的乡村的样子,与自然融合在一起,青山绿水人居,大地永远不会荒凉。

在大槐树下,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红尘万丈,不过沧海一粟。

大槐树,是这片土地最坚定的守护者。

树顶上的疮疤豁口,向着天空,像不屈,像记忆,展示了百年沧桑。

我伸出手,摸了摸绑在槐树枝条上的红布条。我并不忌讳这些。树所承载的,是岁月,是历史,也承载当今时下人们的希冀。唯有树和人连在一起,才能证明和平的珍贵和生活的美好。有苦有难,整个世界承担,又况乎一棵树,一个人?

房照说:沿着这条路走进去,是郑家山。

果然,沿着这条小路往西看,山谷里,有黄瓦房子隐隐可见。

郑家山后面的石头岭一片灰色,如高墙横亘,挡住了夕光。

我们回家。

刘家旁峪最美的风景,不是奎山上四方台似的石头印章,不是高墙绝壁似的郑家山,是这棵大槐树,它是生命的奇迹,是大地的魂,是刘家旁峪的旗帜,是天火吻过的骄子,是这片大地的守护者,是活的历史,是传奇。

只是,我遇到它有些晚。

然而,我们终究是缘遇了,活着,就是这么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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