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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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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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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子里的男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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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连公路往北的水渠边,有个石凉亭,飞檐翘角,在山脚下,灰尘扑扑,写满沧桑,彷如一道历史之门。旁边有条小路,路边有一根挽着两根线的电杆。电杆下原来有一块两尺高的青石路碑,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掀翻了,掀到水渠里堵水口了。湾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熟视无睹,几年下来,都没有再将那块小小的青石路碑抬到路上立起来。

沿着水渠上头的泥路,绕一个大弯走进来,能看到果木掩映的另一个山湾,和湾子里村的泥砖瓦屋。这便是湾子里村,像一片习惯了岁月变化的荷叶,死气成成摊在山湾湾里,湾子里的泥砖墙已经苍黄斑驳,风雨还在啃。几只黑尾巴的黄母鸡在村前的晒谷坪上,用爪子抠着地,咕咕叫着。

晒谷坪正对面是一间泥墙瓦屋,永强家的,大门瓦上,还专门用泥瓦塑了两个意象派的狮头,算是湾子里最威严的建筑。两边厢房上,开着四四方方的窗眼,里面木制的窗叶子沾惹了一层尘垢,黑乎乎的,如眸。站在村前的桥头看,这两个窗眼就老人空洞洞的眼。即使这样,丝毫不影响这房子在湾子里的地位。

灰灰家的屋在旁边。两屋之间,有一条扁担宽数丈长的泥巷,巷子尽头是一个风雨沧桑了的古老木门,经常开着,屋里泥地上,摆着一张简易的八仙桌,两条高脚长凳。水缸藏在门后,水缸边地上湿漉漉一片。这就是生财的家,祖传的。村里的人,都住在祖传的屋子里。

湾子里有十几户人家,都是老杨家人,原来的族谱上写过,他们的祖上是从江西搬过来,在这里已经定居几百年。原来村里正中心空地上有一块碑,记得详详细细,破四旧那年,被上进的年轻人砸碎了。开始还有人叫好,后来有一天突然发觉,全村人不知道哪年哪月来的了。永强他父亲还经常笑话有份砸石碑的生财。生财他爹解放前是村里赤条条的穷人,解放后成了湾子里最大的权威,开会抓人批人都很擅长。可能是上天有眼,斗了一批人,生财他娘就病死了,死为恶鬼,每晚都回来敲门,敲得生财胆战心惊。他爹也怕,不敢回来住,这屋子空落了好长时间。生财没了管教,跟着湾子里年轻人闹东闹西,于是砸了那块碑。砸的时候,以为砸了,死了的娘就找不到湾子里了,于是狠狠的砸。

砸完之后,就后悔了,不知道他爹从外面哪个村领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合在了一起过日子。生财不知不觉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后妈,还多了两个蜡黄着头发的妹妹,水水和青青。

父亲成了新家,开始几日,新来的后妈整日整夜在屋里不出来,躲着什么。水水和青青不熟悉湾子里,呆在门前巷子里玩。水水十五六岁,头发又黄又少,脸上手上的皮肤很白,缺血的苍白,看人斜眼,一张俊脸上长了一张略向左歪的嘴,而且,上面两个门牙是空的。见了来人,就立在那里,斜着眼睛看,自己是一个怪物,看着一个怪物一样。青青的头发密实多了,脸黑多了,眼大又黑,看起来像是空的核桃。手很瘦,看不出有肉,十一二岁,还拖着两支鼻涕,一不小心就流进嘴里。水水的衣服,一看就是大人的,灰青布,打了许多补丁。针脚也不匀整,长长短短,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手颤缝的。青青的衣服倒还干净,却是男式的,胸口有两个上衣口袋,长得还盖住了屁股。这或者是生财的,生财爹找出来,让她穿上的。

生财爹娶了后娘,村里的人都在取笑生财,时不时的怂恿他回家看看,看看他爹在做什么。生财知道别人这是在他身上找开心,低了头,红了脸,边嘀咕,边走。有时候一边骂人,一边说有种自己去看。

生财对父亲的为人做事很有意见,在无人处独自骂这个老不死的,四十多了还逞什么风流?永强他爹大生财十几岁,在一起玩的时候,就教生财歪招,在路上捡一把刺球回去,趁生财爹不注意,撒在被褥里。生财果然做了,既兴奋,又害怕,躲在门外静等消息,果然,听到床板吱呀响,接着听到后娘叫:什么东西,戳得我腚生疼!接着又听到了父亲的惨叫。蹲在墙下的生财惊喜交加,他以为这样就帮自己的亲娘惩罚了这对男女。跑到永强爹家里,说中了中了。永强爹看着脸孔有些变形的生财,说:明天到理发店里抓把头发渣子,撒他们被窝里。

头发渣子还没去找,生财爹就提了扁担寻了过来。永强爹眼尖,先走了,生财挨了一扁担,哎哟一声跌到在地上,看是父亲举了扁担又要砍下来,大喊我爹发疯了,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生财爹在后面大声骂:你这个孽种,你这个杀千刀的。回头看到身后看热闹的水水和青青,照样骂骂咧咧,回屋去了。

生财那年快二十了,高高大大,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他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续弦,还带回两个妹妹。按理说,这个时候首先得帮儿子成家立业,怎么还那么自私。媒人见生财家里穷,父亲得罪人又多,人缘不好,也懒得做这一件好事。生财爹折腾了一年,身子骨散架了,在家养病,坐在屋里,天天骂生财死去的妈,整天翻来覆去骂“死娘X”。后娘熬汤喂药,吃了药,继续骂,睡着了做梦还在骂。生财不回家,终日在外面游荡,像个野鬼。

后娘叫他,他十回有九回装听不见。生财走自己的路,走到湾子里的水井边,看人在河里网鱼。网鱼的得知他是生财,又取笑他。生财走到山坡下,坐在草棵里,脱了褂子搭在肩上,晒着太阳,看着青天,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想他的亲娘,然后想他的后娘。只要他爹不死,他就觉得自己这样过日子挺好。

1

生财不怕跟爹闹别扭。

生财爹觉得自己憋屈。两个大男人,家里没有一个娘们来收拾,这个家就没法呆了。只是,生财爹考虑的是自己续弦,没有考虑让生财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生财白天跟着永强他爹,一起在生产队做事,不到夜晚不回家,。

大家说他是永强爹的狗,他不在乎,他需要一个伙伴。

生财爹咬牙切齿,本来要继续把永强爷爷抓去做五类分子典型的,可生财跟他们家走那么近,这么办不是要引火烧身吗?生财爹警告生财:要管住脚不要乱跑,跟永强爹保持距离。

生财虎着眼睛冲着爹狠狠说:我就这么一个朋友,我不要你管。气得他爹憋紫了脸,骂一句孽子,便说不出话来,干咳不停,像个虾米。

湾子里,日子最不好过的不是永强家,是灰灰家。

灰灰有好几个爷爷。一个爷爷年纪很小的时候,随人看戏被骗走了。一个爷爷在后山劈柴被雷劈死,长蛆了,臭不可闻了,村人才找到。一个爷爷解放前被抓了壮丁,几十年了,无声无息。自己的爷爷只养了两个女儿,姑姑嫁了,招了一个男人回来给娘做上门女婿,父亲姓于不姓杨,是村里唯一的外姓。灰灰毫不犹豫的随了母姓,可母亲自幼耳朵不好使,跟母亲说话,每一句都要竭尽全力吼,母亲才听得见。母亲一急,精神不正常了,夜夜睁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躲着大家跟这个世界说话。

灰灰娘年轻的时候,是湾子里最漂亮的女孩,一张瓜子脸,脸白如玉,身材娇小苗条,十里八里的男人,都找媒人来说过。可她爹只有一个要求:只招上门女婿。灰灰娘聋着耳朵,什么都听不见,跟着大家早出晚归,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恋爱。

有一天,阳明山下来一个剃头的年轻人,到湾子里揽活,被灰灰爷瞧见了,觉得他身材高大,人又老实,于是留了下来。灰灰娘当初不同意,可门一关,那剃头的老于裸了身子,把缩在床上的灰灰娘剥了一个精光,操持到天亮,灰灰娘就渐渐离不开这剃头的老于了。次年,就有了灰灰,接着,一年一个,接连生了仨。灰灰娘不同意生了,老于才刹住车。灰灰娘跟他比划,生财爹在柴房搂过她的肩膀,摸到腰就来人了。老于不相信,以为生财爹近了身,就上了身,于是,暗夜里把剃头刀磨得明晃发光,只要生财爹再来侵扰,管他天王老子,都往他脖子上抹一下。老于想,这刀一抹脖子,估计不会太疼,也流不了多少血。可连鸡也没杀过的老于,想起抹脖子,咳了起来,胸口鼓得像风箱,呼吸哈哈哈了。小时候,家里穷,他被送到阳明山万寿寺当小和尚,师傅教他学剃头。他学会剃头了,万寿寺被工作队砸了个稀巴烂,师父被抓走了,他被遣回原籍,还了俗。

原籍在哪?老于自己也不知道。下了山,他挎了剃头箱,在四周村里帮人剃头,求一口饭吃,原籍也不找了。到了湾子里,他不想走了。湾子里不仅有山有水,还有许多水田。在湘南的山里,老于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连成片的水田。有饭吃,比什么都重要。而水边的灰灰娘,才是他落脚生根的动力。多亏他向永强爷打听了一下灰灰娘,才得了这一段缘分,拣了这好事。在他心里,永强一家都是他的恩人。即使生财爹想欺负他家,有永强家在,他就觉得日子太平。永强爷剃头都是老于主动帮忙收拾的。后来永强爷的肝病复发,蹬蹬腿走了。老于作为唯一外姓人,在湾子里没有了永强爷的鼎力支持,每天只能躲躲闪闪,硬不起脖子,抬不起头来。

老于郁闷,抽旱烟抽了二十年,有了肺病,怕水怕凉,帮不上灰灰娘的忙,留在家里,又感觉处处不自在,便背着剃头箱子,放心往大山里的穷乡僻壤找饭吃去了。

3

灰灰爹走之前,生财爹已经领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跟灰灰娘一样娇小,就是邋遢,头发好像几年没洗,裹在头巾里,发出鸡屎样的味道。每当从巷子里走过,老于就能从空气里捕捉到,刚才是谁路过。生财爹娶了二婚,灰灰爹心安的离开了湾子里。

灰灰厌恶自己的爹,一个是恨老于是外姓人,他一出生,有人就骂他杂种;一个是恨老于除了剃头什么也干不来,他一出生,家里就是湾子里最穷的一户。后来恨老于长年不回家,不顾家,不尽责任;还讨厌老于长得实在不咋的,大脑袋,肥嘴唇,肥得像腊肠还罢了,最不能忍受的是那截肥肠还翻转了过来,占据了小半个脸。如果这些都还可以忍受,最后不能忍受的是,他怎么能跟娘结合呢?完全是鲜花插牛粪上。在湾子里,如果不是娘,老于、灰灰和弟弟早就被人赶出了湾子里。

老于还在家里的时候,经常跟灰灰怄气。

老于每次看到灰灰铁青的脸,就要打灰灰,灰灰反而梗直了脖子,跑到门口大喊大叫:老于头打杨家的人了。

一叫,老于只能放下手,一边骂这孩子这么小,就敢给老子脸色,不打做的怪。对聋娘又吼又叫又比划半天,聋娘揽过灰灰,笑笑,在灰灰的屁蛋子上拍几巴掌,此事就算了了。

灰灰不懂事时,就觉得人生不公平。

走的时候,老于头回头看了看自家的瓦屋,想,灰灰都十八岁了,该独立了,于是,挎了剃头箱子,一个人消失在湾子里。

老于头前脚刚走,灰灰就在邻村领回了三个浙江人,他们在邻村弹棉花,做棉褥。灰灰把他们领回湾子里,觉得自己为湾子里的人做了一件好事,在各条巷子里招呼,有棉花的做棉褥,没棉花的可以拿旧棉褥翻新做棉褥。一套只收五块钱工钱。经灰灰一吆喝,湾子里热闹了。有棉花的,用口袋装了来,没棉花的,把不用的棉褥拆了,经过这帮师傅的轧机,旧棉褥像新的一样洁白照眼。每晚收工后,灰灰在堂屋里烧了火堆,卷了舌头,跟说官话的浙江人谈天说地。灰灰的妹妹和弟弟蹲在一边,听他们用官话说外面的世界,听他们轮流唱歌。父亲离家出走,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的忧伤。他们不仅把往日村人的偏见一扫而光,还自豪起来,把浙江佬迎来帮村里人做棉褥,湾子里的人,不能再歧视他们。

聋娘不喜欢人多,吃了饭,都是一个人立在屋檐下,看檐上雨,一点一滴,一点一滴的,敲出冬天的节拍。

冬天,湾子里格外的安静,大家缩在自家屋里,围着火,筹划新年怎么过。

还没筹划清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浙江人在湾子里做完最后一床棉褥之后回家过年了。灰灰的妹妹,十六岁的玉英随弹棉花的浙江佬跑了。

在湾子里,灰灰的妹妹玉英随他娘,明眸皓齿,是一号美人,最有钱的和最英俊的,都想法子接近过玉英。玉英跟一个师范的学生好过一段时间,最后无果而终。永强见过那个师范学生,矮个子,文文静静,走路蹑手蹑脚。玉英当年还叫永强给那师范生捎过几封信。那师范生也来过几次村里,但没人注意。他们在夏季黄昏的井边见过后,就没了来往。永强把心放了回去,还可以每天都见着玉英。可这回,玉英彻底不见了。灰灰不仅慌了,聋娘也奈不住了,把灰灰拉到门前,指着门前的坡坡,示意灰灰出去把妹妹追回来。灰灰没敢耽误,一边发动了亲朋好友,一边四处找,找到了两百里外的火车站,就是没有找出玉英来。

隔壁村的一个老表跑到湾子里找灰灰算账,说他的女儿也跟着浙江佬跑了,要灰灰负责。灰灰当初不把浙江佬引来,这个山地,怎么会发生这么大事?灰灰不认,老表带来帮凶,把灰灰家掀了个底朝天,把腌在坛子里的豆腐、芥菜都掀了出来,扔进了门前的水田里。聋娘吓坏了,抖抖瑟瑟,看着那帮人为非作歹,眼眶湿湿的,无可奈何。

湾子里的人以为这事是老于家自找的,跟姓杨的人家没有关系。

灰灰哭丧着脸,越发恨起老于来。如果是杨家的人,隔壁黄家的人敢这么胆大妄为?黄家的人之所以肆无忌惮,不把灰灰放在眼里,完全没有把灰灰算作杨家人啊。隔壁村的人把灰灰家抄了个底朝天,还逼灰灰某年某月某日交人,交不出人,把屋顶的瓦也给掀了。

黄家的人一走,灰灰提了一个尼龙袋子,匆匆离开了湾子里,去找自己妹妹。

3

那时候,永强跟水水打得火热。

水水以前受过性暗示,还没到湾子里以前,就看见过妈妈跟隔壁村的电影放映员鬼鬼祟祟。放映员叫老石,一个瘦长高个男人,头发老长,盖过了鼻子,四处跑来跑去在各个村里放露天电影。水水爹死后几年里,在没有遇到放映员的时候,水水娘还是一个好母亲,时常注意着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教训,与村里男人保持距离。见到放电影的老石,水水娘魂出窍了,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鹿撞,好好收拾了自己。每次村里放电影,都主动派饭,一点也不在乎人家说三道四。看电影的时候,在放映员老石后面靠着,放电影的时候,还跟老石牵着手。老石一边看片子,一边捏水水娘的小手,一边笑,一口大白牙,水水娘看到骨头都酥了。

水水和青青没有耐心,看几个胶卷,就觉得眼困,相互搀扶回家睡觉。水水睡了,做了一梦,躺在青草茂盛的沟坡上,有人突然朝她耳朵吹气,惊醒过来,却听到了母亲另一张床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定睛一看,又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可耳朵竖起来,能听见两个人的喘息。水水静下耳朵,捕捉那气息,终于发现是男人的气息,浑身也热起来,却不敢动弹,实在难受了,一伸腿,把妹妹青青踹了下床来。青青猛然掉在地上,像做了一个恶梦,张嘴就哭了起来。水水娘推开压在自己身上作业的老石,一边骂“鬼崽崽”,一边溜下床,也不掌灯,捞起青青塞回被窝,嘱咐水水,要照顾好青青。说完,又爬上自己的床。静了一会,老石又凑过来,忘了睡在一边的孩子,弄出一片叽卟叽卟的响声。黑暗里,水水咬着牙装死。

水水一直在想,怎么与娘分开来住。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像怀春的小母狗了。老石每次半夜来,水水都还很清醒。有时候,老石一夜不来,水水心里还挺失望的。他们折腾,水水实在受不了,水水就把青青踢下床。每次把青青踢下床,娘跟老石的一切活动就停止了。娘从老石身上爬起来醉朦胧的样子,最让水水觉得不可思议。

邻村的姨把娘介绍到湾子里,水水有惊喜,也有失望。惊喜的是有了一个新的爹,失望的是再也见不到娘跟英俊的老石在大板床上翻来覆去了。水水有些失落,但迅速被湾子里的风景惊呆了。

春天的湾子里,像一个果园。屋前有杏花,屋后有桃花,院子里雪白的梨花,井头上有李花,路边有银杏树,河边水面上有柳条儿。绿树里的房子,都一般高,整整齐齐,在山脚下,像一片片叶子,悠悠然,焕发出生活的味道。水水觉得,湾子里的房子比老家的房子敞亮,这里的人,也精神。水水第一个看中的人就是永强。永强是湾子里第一个高中生,壮壮实实,又斯斯文文,在城里上完高中,回来在在村里小学当了两年代课老师,觉得吃粉笔灰没意思,回到村里央老爹买了几条黄牛,立志做村里的一个养牛户。湾子里后面就是连绵不断的草山,养牛是得天独厚的。永强爹担心村人背后议论,让永强尽量地回避村人,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永强按了自己想法,在村旁两里远的山坡上盖了一溜牛舍,公的母的分栏。在牛舍尽头留下一间自己住,晚上掌了油灯火,拿一本书闲读,打发时间。读一本书,永强时常觉得自己是《天仙配》里的董永。牛舍在高坡上,下面就是水井。住在那里,可以听风吹过山林的哗哗声,可以听山雀和夜莺的对唱,可以听小河里的流水声。村里人来取井水,远远的,就呼叫永强。永强放了手里的书本,迎出来,站在月光里,为来人壮胆。但是,他没有想到水水会夜里来,他出来为她壮胆,水水用水壶取了水,不仅不走,还跟他进了牛舍。

永强很尴尬,他一直就没有把水水放在眼里,自己想的是玉英,老于头的女儿,不是水水这种拖油瓶。水水拿了水壶进了永强的牛舍,好奇地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永强一边尴尬,一边讨厌这明知故问,应付说:是啊。

怕不怕啊?水水伸手摸了摸床上的单被子,关切起来。这牛棚离开湾子里还有百十米,入了夜,来井里取水的人很少。一个人住在这里,委实考验胆量。

月光照进来,旁边风吹树梢的声音传进来。永强把契可夫的书放在床上,说:怕什么怕啊,又不是没长X。

水水一听X字,情绪顿时起来了,好像一堆干草,被晒得透了,能揉出火星了,这下正遇着一颗火星,蓬地燃了起来,如何咬嘴唇,也咬不住了。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永强的床沿,火辣辣的望定了永强,说:就知道你有X。永强才发觉自己刚才说话太随意了,不自在起来。永强不仅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也是村里最壮实英俊的男人。他在湾子里走一步路,都吸引很多男女老少的关注。大家都在看着他们这一家哪。

永强觉得气氛不对,浑身像着了火,问水水:你今儿怎么了?

水水暧昧的看了一眼永强,笑着说:心里痒啊。

永强莫名其妙,水水用手揪着大腿的裤子,望着永强,欲说还休。

永强内心的火也燃了起来,孤男寡女,一点就着。蹭过去,揽了水水肩,一手捉住水水揪大腿的手,一本正经说:我可是不负责任的哦。

水水双手抱了永强的脖子,紧张的说:谁让你这个大秀才负责啊。

永强腾出一只手,抖抖颤颤的解了水水胸前两粒扣子,又腾起身吹熄了火,坐到床边,拥了水水母狗一样瘦瘦的身子,在黑夜里放纵起来。

永强想,就把她当玉英吧。

可即使闭上眼睛,始终没有找出玉英的感觉。

玉英不仅沿袭了聋娘的白嫩,还有老于头的高度,杵在哪,都是亭亭玉立的样子。永强始终想不清楚,她怎么会舍了湾子里,丢了家,跟弹棉花的浙江佬私奔呢?

永强接触过浙江佬,晚上收工了,一帮人围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唱“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非常的打动人心。难道,玉英就是受了这歌曲的蛊惑?想起玉英隆起的乳部,想起玉英细细的腰线,想起玉英的翘臀,想起玉英白白的玉米粒一样均匀的牙齿,永强疯了一般揪水水嫩嫩的****,把水水疼得一把坐了起来。

4

生财爹拉痢,拉了一个星期,死了,亲属们出面,在南门镇赊回一口薄木棺材盛了,放在堂屋中间。一有人来,生财后娘就从长登上起来,一边拍打棺材,一边哭,干嚎。生财不愿意行孝子之礼,躲在外面,陪本家亲戚说话。永强爹见了,赶过去,揪了他一个耳朵,说:孝子孝子,不孝哪有子?赶紧过去跪了,站在这里让人笑话?生财见是永强爹,张了张嘴,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看起来特别空洞,说:莫捏耳朵,我过去跪下就是。

在湘南,死了长辈,即使心里有天大的冤气,仍是死者为大。

生财过去跪了,给来吊孝的人做揖回礼,有模有样。

几个亲戚在旁边商量,请阴阳先生算一算,棺材在家里放多少时日才能出殡。

生财听了舅子们的算计,要在家里放七天,做七天的酒席,腾地站起来,问:是你们出钱,还是我出钱?

几个舅舅莫名其妙的望了生财,说:是你死了爹,当然你出钱。一个又补了一句:大家都拿了份子钱。

生财抓下头上的孝帽,不满地说:我出钱怎么不听我的?你们几个在策划来策划去,我还以为是你们几个出钱呢。

一个舅红了脸,说:你出钱怎么着?

生财摸着白布孝帽,说:你们这些长辈又不是不知道这死老鬼留下多少家产!这棺材都是从南门镇赊的,你们还策划来计算去,我耗不起,明天早上就上山,上辈人讲过:入土为安。你们要排场,你们出钱,随你们安排。

几个舅看看生财,发觉生财长大了能当家了。问问后娘,后娘也没意见,于是,放了一挂鞭炮,大家吃了酒席,第二天一早就把棺木抬出了门。下午,亲戚一个没留,走了一个精光。后娘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神情落寞,突然间苍老了不少,问一脚踏出了门的生财:愿意他们留下,还是愿意她带了水水和青青走。

生财顿了一下,收回脚,看了看后娘,说:我对你没意见,只对死了的那个老鬼有意见。老鬼走了,妹妹们留下,我们日后有个照应。

其时,生财已喜欢上了青青。青青虽然年小,钝手钝脚地,但会懂得疼人,不像水水,一有空闲就往永强的牛棚跑。如果是自己的亲妹妹,没结婚就这样鬼搞鬼搞,生财想非得赶出门不可。青青跟母亲睡在老屋里,进进出出,小小心心,像只害怕担惊受怕的兔子。而且,她懂得疼爱生财,把生财当了亲哥哥一样看待。生财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只怪父亲生前作孽,为他留下了孽根。

永强爹知道一点永强跟水水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年轻人的事,自己不搀和,看永强自己怎么结尾。

见、生财三十多岁了,湾子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为他做媒。永强爹也很关心,却毫无办法。村里有人见生财爹死了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有人出头来为他们家说媒,不是为生财,为水水。水水那时已过十八岁了,按乡规,出阁嫁得人了。永强爹有一个好朋友,儿子二十出头,要谈婚论娶,于是给永强爹说了,帮忙物色物色。永强爹立马想到了水水,生财巴不得水水早嫁出去,表现得很通情达理,说:水水不是我一胞所生,只要后娘和水水同意,自己没得半个不字。

永强娘领了水水,去屈家山见了男方。那男的长得也精干,而且靠山吃山,山上的杉木一辈子背不完,身上的钱就一辈子花不完。那男的还避开永强娘,把水水带进卧室,把床头柜打开,里面堆满一扎一扎崭新的伍圆纸币,把水水的眼都照花了。路上,水水一个劲的跟永强娘说,屈家那男的可以,值得托付。可是,每个去男方看家的人,只打发了两块钱茶水钱,气得永强娘别过头去,不理水水。

晚上水水摸出来,鬼魂一样,躲躲闪闪,趁了夜色去找永强。

永强坐在井栏上,跟村里一个刚从卫校毕业回来的女孩说着话,没在意水水来了。水水立在那里,永强看见了,装作一直没发现她。水水咳了一声,永强才转过头,说:水水姐也有雅兴赏月了?

水水没敢出声,招了招手,永强不情愿的起了身,走了过来。两个人进了牛棚,牛伸出头搁在木栏上,反刍的声音,呼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

水水进了永强的牛棚,坐在床沿。永强迎过来,抱了水水的肩,一边说:你这个小狐狸,就要去啃水水嫩嫩的脖颈。水水推开永强,整了整头发,一本正经说:今天你老娘带我去屈家山见了男人,要把我介绍出去。

永强立刻抽回揽在水水腰上的手,笑着说:好啊,好啊,好事啊。

水水拧了一把永强的脸,问:你就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永强坐起来,说:一开始就说好了,我是不会负责任的。

水水推开永强,推开柴门,回头骂道:妈的,原来你们湾子里的男人就是这样薄情。骂完,猫一样的不见了。永强杵在门前的月光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打死也不娶水水。永强折回牛棚里,看着竹篾搭的棚顶,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扯平跟水水的事。交给时间吧,时间会抹平男女之间的亏欠。

5

灰灰出去找玉英,走了一年了,老于也没有回来。

老于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湾子里的人等着看他怎么收场呢!

开春的时候,老于从祁阳汇了十五块钱回来。聋娘拿了汇款单,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已经明白,这个家散架了。在湾子里,只有她和这个有点羊癜风的小儿子玉树,守着单薄的家,过淡薄的日子了。十五块,是聋娘一生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火塘边,她挤着玉树,把汇款单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让玉树辨认。

玉树瘦得像个猴子。

他想,明天去邮局取了钱,顺便到集上买几对鸭苗,养到中秋卖了,留下一只自己吃之外,其它的可以变出更多的钱来,生活可以改变了。

聋娘根本不知道儿子的计划,只是相信儿子,拿了这笔钱不会乱花,存着买油买盐。玉树看了家里的几番变故,怨了自己无数回,却没作用,于是想弄几个小钱,守着娘把这日子过下去。

玉树取了钱,买了十只小鸭,像得了一堆宝贝。

母亲在田里地里做事,他就起早摸黑的侍弄他的小鸭子。

荒地有很多青草嫩叶,玉树早早的就把鸭子放过去,鸭子啄青草,他在一边看鸭子。

玉树是一个很勤快的小孩子,热心肠,在湾子里,不管是谁叫他帮忙,他都不拒绝,而且一直笑呵呵的,生怕人家交代的事他没做好。

敢做好事的人,都是胆大的人。玉树也是,没有大人看管,有了钱,把以前想的都想实现一下,就买了八分钱一盒的纸烟,叼在嘴上,在孩子门中间称老大。聋娘听不见,老于头不在家,玉英跑了,灰灰不见了,这是一个破家,永强看见玉树的败家模样,骂人脏话飙到了嘴边,又咽回来,怕伤了玉树的自尊。

玉树老实放自己的鸭子,邻居们安心做自己的事。

炊烟起,炊烟落,湾子里的平静,一如既往。

又是一黄昏。

生财到井边喝水,还没下井,在井栏上,就疯狂的叫永强爹。

村里的人都惊了起来。大家还从来没有听到生财如此惊慌失措的叫喊,都奔了出来,

永强爹也奔了过来。

生财从河水里捞起了玉树,平放在地上,在使劲的按玉树的胸部。永强爹摸了摸玉树的胸口,找了一个斜坡,把玉树倒置,按玉树的胸部。玉树没有吐水,没有呼吸。老人在后面说:赶快牵牛来,赶快牵牛来。永强牵来一条牛,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玉树搭在牛背上,打那牛走,走了很多个来回,玉树还是没反应。聋娘开始以为大家和玉树玩,待生财和永强爹把玉树抬到家里,搁在堂屋地上,聋娘过去摸里摸玉树的手,冰凉冰凉的,于是,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聋哑人的那种嚎啕,碎石裂空一样,把每颗善良的心都击伤了。

生财和永强他爹在聋娘家里找来找去,找不出像样的木板,于是报告给大队。大队批了条子,生财领了几个人上山,连夜砍下几棵杉树,割成一个小小的棺材,装了瘦瘦的玉树。

第二天出殡,永强在前面扔了几片纸钱,送别的人泣不成声。

几天时间里,湾子里的狗都不叫一声,似乎它们也在为一个善良的小孩默哀。

有的人在感叹聋娘家族的命运,有的人在担心湾子里的前程。几年下来,湾子里几辈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几年都发生了。是湾子里的风水坏了,还是湾子里的人做了过恶的事,上天惩罚来了?老人们议论,后生们依然我行我素。

玉树上山以后,聋娘的性情发生了大变。

每个晚上,聋娘都守在门前,或者在湾子里的巷子里转来转去,狗见了她,嗯嗯几声,趴在那不吠不追。她瞪着眼睛,望着一地月光,望着门前朦胧的田野,怔怔的出神,有时候居然一个人惨惨地笑。

永强几次从牛棚出来,回家里拿个电池什么的,都会被巷子里靠着墙壁的聋娘惊一跳。

聋娘见了她,也不回避,也从来没有张口问过他。只是看着永强在月光里消失。

玉树比永强小不了两岁,如果活着,过得三五年,就到了提亲的日子。那时,聋娘可以放下负担,一个人过自己的小日子。可一切还没明白过来,女儿跑了,大儿子也跑了,老于没有消息,跟玉树在家里相依为命,养的鸭还没长大,玉树又离开了。聋娘像湾子里的灵魂一样,在静夜里孤单游荡,。

没有人见过她泪流满面,但湾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聋娘心里装满了泪。

6

永强不跟湾子里的人来往,是湾子里最不可捉摸的人。

他回村仗了在城里做畜牧局长的姑丈养起了牛,每年可以卖十只牛崽和十头耕牛,赚两万多块。对刚从工分里解放的农民,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巨大数字。湾子里一个年轻壮劳力,一年种地的收入也不过五百块。但一个嫩皮后生,靠了扶持,一年就成万元户,在湾子里,在临近几个村,只此一家。

永强不出头,白天,永强把牛赶上山。

晚上,永强等在水口,把下山喝水的牛赶回栏。其他时间里窝在牛棚里看书,不走动。有好奇的人找永强爹,给永强做媒,永强爹说:永强就住在牛栏边上,找他自己说去。

永强爹管不住永强,永强养牛越顺利,越不服管,父子之间没少拌嘴。分歧越来越大,当爹的觉得没面子,把永强晾在一边了。

永强拒绝媒人,原来心里恋着玉英。

为了玉英,他当初辞了学校教职,回湾子里种地,想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玉英自己觉得跟他没关系,始终没正眼看他一眼。

两家一巷之隔,为了不听见玉英的声音,为了看不见玉英的影子,他从村子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两里外的山坡上,和牛同住,刻意跟玉英保持了距离。可是,玉英到底还是舍弃了他,跟弹棉花的浙江人跑了。浙江人不就是会唱几句邓丽君的流行小调?我永强也会唱啊。不就是“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我天天在等待……”,永强坐在牛棚前的石头上,看着湾子里的泥墙,在心里默默地唱了一回。

玉英走了,不会再记得他了。永强的神没有了,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他永强心里挂记的是玉英。

以后怎么办?永强找出几本书,都读得娴熟了,泛味了,这日子,快到头了。

永强堵上柴门,看看墙上糊的报纸,从油灯变电灯,湾子里就像墙上的报纸,变化多端了。

有老鼠从柴门前爬过。是水水摸了过来?永强平心静气,听到的只有风声。

水水不合适自己。从外形到内涵,水水都不是自己要的女人。

跟水水好,永强觉得完全是身体的需要。

水水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单纯得心里没有任何阴影,觉得迎面而来的,都是自己想要的。永强想,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女人。于是,闭上眼,不去想,只等这茬牛崽下出来,卖了,再想想其他发展,年轻后生不能老当牛倌,还得要走出去。

永强念叨水水,水水就决定出嫁了。她确定自己终归是要离开湾子里,到别处去生活的。既然不能改变,就早点离开。

水水嫁到了湾子里数十里以外的阳明山。

水水的表姑保的媒。

那男人比水水大近二十岁,独子,家里有大房,有牛。人长得老相,看起来,足可以做水水的爹。水水想,嫁过去,无论怎样,先嫁过去。出嫁那天,对着送行的亲人水水还说:我要回来的,要马上回来的。被娘抢迫了好几句,被用手封了嘴,才收敛了愤怒。

水水嫁了,搬开了压在永强心上的石头。

水水为什么嫁到阳明山呢?那是一个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水水的表姑是乡里的广播员,不知是那一代的亲戚了,八杆子打不着,保媒也信?不过水水那种女人,什么都说不定,一疯就不计后果,不奇怪。

永强甚至有点怀念跟水水一起相处的日子。人有时候就这么贱。永强看看前面的湾子里,觉得生活在这里的,都是卑微的贱民。

7

生财未娶,青青未嫁。

生财长得一表人才,青青是一棵永不成熟的瓜秧儿。

在湾子里,有人笑他兄妹,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子买地儿种田。

生财听了这话,回家拎了柴刀,立在湾子里的大晒谷坪上,吼:谁乱嚼舌头,谁出来,我劈了他。

湾子里静静的,巷子里只有生财骂人的回音。

青青几年几年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普通朴实的农村少女,蓝衣服,蓝裤子,不结实的身材,脸上一抹病态的黑。生财后娘被原来夫家人接了过去,那边,她还有子嗣。生财问青青,要不要跟母亲一起走?青青不愿意,留了下来。生财说:留下来好,哥不会亏你。青青眨着黑黑的眼睛,说:知道。

永强爹跟生财说青青的眼里有虫,眼睛才那么黑。

生财不觉得,前辈人都说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黑眼睛怎么有虫呢?但还是记在了心里。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风能吹走的青青了,马虎不得,领着青青去大队看赤脚医生。

青青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当初后爹不把他们几个接过来,或许,他们几个早就饿死了。生财虽然讨厌或者憎恨爹,但对水水、青青和后娘,没说过一句嫌弃的话,一直是尊重的。青青想,自己走了,哥哥就一个人了。自己留下来和哥哥做个伴儿,还可以照顾一下这个家。待哥哥娶了嫂子,自己再择人成家。女人,在湖南是永远不愁嫁的。即使青青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都有这份自信。

水水嫁了过去,据说三天没有出门。出得门来,水水两条腿颤颤巍巍的,却是很满足的样子。老男人一脸青白,眼光深沉了许多。两人几个月相处下来,生活合了节奏,把永强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水水没有忘记生财。她的户口在湾子里,还是湾子里的人,怎么可以忘记湾子里这个家呢?生财三十六七了,到哪里才找得到年龄相当的女人呢?水水在阳明山里也在留意,想帮哥哥访一个女人回来,为娘家争点光。

生财还是老样子,天塌下来也不愁,整天一副乐呵样。在永强牛棚帮忙锯了几段牛栏的木料,嘴上吸一根烟,又去叔叔家帮劈柴。只要有需要,谁家忙他都愿意去帮。渐渐的,生财成了湾子里的头号好人,整个湾子里的人都觉得,如果不帮生财把媳妇娶了,就对不住生财了。

青青在湾子里努力做好事,想通过处处助人为乐这个途径,为哥哥积个口碑。

隔壁梁村的一个小伙子在茶山里放牛,到湾子里的井里喝井水,看上了洗衣的青青,追了过来,青青不理。又托人说媒,青青仍是推脱,说:如果有心的话,就再等几年,等哥结婚了再谈。梁村的小伙子看了青青的家庭条件,走了。青青的家太穷了,别说人,鸟都不愿落在她家院子里。

在湾子里歇脚的路人说,某某村有个妇人死了丈夫,一家老小没着落,惨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永强爹和几个热心人,连夜赶了过去。某某村果然有个新寡,不过那新寡神经迟钝,带一个十一岁女儿,操持家务尚可,要称斤论两做买卖肯定不行。生财家族的人知悉情况,犹疑着。永强爹一拍大腿说:你爹那时,人家带两个女儿来都不嫌弃,你还犹豫什么?赶快下决定。生财看看这人,看看那人,心有不甘哪。青青在一边说:哥,不年轻了,应了吧。生财才顺水推舟,说应了。

几个人连夜去某某村,在村门口呆到天亮,敲开了那新寡的门,接上头,拿了一包衣服,带着孩子,风一样的离开了,回到湾子里,就成了生财嫂。生财嫂长得实在歪瓜裂枣,但会生崽,嫁到生财家,一年一个,却像猴子掰玉米,前面的都丢了,只最后一个养了起来。

永强爹每次见了生财,就夜雨他:还是有媳妇好吧,想哪时候用,就那时候用。

生财抱了儿子,红了脸,说:女崽在身边,讲好话,别教坏了小孩子。

说话间,生财嫂从巷子里钻了出来,张着合不拢的嘴,茫然着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看过一眼之后,才跟生财说:青青弄好饭了,你还不回家吃饭嘛?永强爹听了,赶紧缩回头。生财嫂冲着生财做一个抓米饭的手势,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生财嫂茫然的转过头来,望着大家,不知所以。生财骂一句“蠢婆”,她“哦”一声,跟着生财叔回家吃饭。

嫂子有了,侄儿也有了,于是,青青萌发了出嫁的心思。

她想去梁家看看,当初那个梁姓男人结婚没有。可自己没有勇气,又没有托媒人的勇气,只是在心里想想,这个念头就像电光一样,倏然而逝。

8

永强听了局长亲戚的话,把牛卖了,考取了广播电话大学。

局长亲戚说,只要人在泥土里,一辈子就趴着。永强进过城,知道外面花花绿绿世界,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才能拯救他。

永强爹领了永强留下的牛棚,一筹莫展的时候,灰灰拎着一个光鲜的皮箱回到了湾子里。

灰灰是永强爹看着长大的。

灰灰这回回来,让湾子里的人刮目相看。

他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一个俊俏媳妇。两个人光鲜亮丽的走进石板路,令湾子里的男女老少惊奇不已。多少年了,没有见过这般俊俏的娘们了。外面轰轰烈烈的世界,要什么都有。结了婚的,打心窝里后悔。

灰灰到了家,进门就搂着聋娘,聋娘认出来,两个人开始哭。永强爹把灰灰拽到一边,一边接烟,一边说了自他离家之后,他家的变故。灰灰没听完,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永强爹怀里又哭了起来。新媳妇莫名其妙,看着灰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嚎。

聋娘靠着墙,眼睛已经肿了。

永强爹把聋娘拉到她媳妇跟前,跟她比划,聋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开始流泪。

灰灰搽了脸上的泪,一手牵了媳妇的手,一手牵了聋娘的手,向着聋娘,单腿跪了下去。

聋娘笑了,目不转睛的看着灰灰。

拉起两个人来,聋娘开始嘶哑着声音,讲他离家后,她和玉树相依为命的生活。灰灰听了,心酸不已。当年离家的时候,母亲还年轻,一嘴牙还细细密密洁白如瓷。现在,除了干瘪的牙床,一颗牙不剩了。脸更是像碎裂的瓷器,无法修复了。聋娘无意识的摸了一下灰灰的脸,又触电一样弹开,茫然地动了动嘴角。

聋娘精神状态不稳定,时常恍惚,这个家,已经快十年没有好好收拾过了。

灰灰看着挂满灰尘的土墙,都是离家前的模样,没有一点的改变。一边和媳妇收拾,一边疼惜起聋娘,一边恨起老于头来。这么多年了,都家破人亡了,竟然没有任何消息,还怎么有资格做丈夫做父亲?还有什么颜面再回湾子里?还怎么有脸去面对地下的玉树?灰灰一边收拾,一边流着泪。

新来的媳妇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挽了衣袖,跟着丈夫收拾这房子。

吃过午饭,灰灰上街买了一大捆鞭炮和一包纸钱,跑到山坡上,给玉树烧了纸钱,放了鞭炮。坐在猎猎山风里,心里在不断念着玉树,一个劲的抽着烟。曾经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一脸纯真的兄弟,从没吃饱过一天的兄弟,想靠自己努力改变生活的兄弟…… 听着悉悉索索的山风,谁管得了这人间的是非与苦难呢!灰灰低下头,使劲地责怪自己。

太阳落山了,灰灰还坐在凄凄蒿草里。

回到家,灰灰给聋娘换上新买的衣服,嘴里发出“国国国”的声音,一遍走开。这么多年来,聋娘一直不相信,玉树就这样离她而去了。到了夜里,她总以为玉树在跟她捉着迷藏,在巷子里某处藏着。

永强爹在巷子里撞见了,每次都往她家大门拉,聋娘每次都问他:玉树呢?玉英呢?老于头呢?问得永强爹腿一软一软的,不知如何作答。永强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几年,湾子里的人竟会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令人防不胜防。再遭几次这样的折腾,湾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快没精气神了。

9

青青三十岁的时候,侄子八岁,上小学了,青青才找了男家。

青青出嫁很简单。湘南山地的人都务实,能不花哨的就尽量实在一点。

青青男人是个孤儿,从小就跟着叔叔婶婶长大。

青青男人是一个普通庄稼人,下过广东当过建筑工人,在家种过地,没文化,有一身力气。青青想,在靠力气吃饭的湘南山地,只要他对人好,文化程度又不能当饭吃。青青嫁给他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他也在别人屋檐下生活过,吃过苦,会疼人。青青在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一只断翅小鸟,需要一个坚实的胸膛,容纳她小小的娇气。青青丈夫的告白只有一句话:这么多年我们都像孤儿,我们在一起知道相互照顾。

青青就觉得这句话是体谅她的话,温暖了她。青青心想,这辈子刀里火里,就跟定他了。

跟生财打了招呼,得了生财同意,那男人也没要迎亲队伍,自己踩了一个自行车来,就把青青载走了。

生财把嫁妆拿出来,追过了河,才把那只买了许久一直搁在家里的红皮箱交给青青。生财说:有个箱子,就是你有娘家可以回。

单单薄薄的青青接过皮箱,说:哥,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回来看你。

你们一定要和气。生财站在桥头,重复着这句话。待他们在山地里走得没影了,才回头往湾子里走。一进屋,就见到了水水,一脸怒气地坐在八仙桌边。水水看见生财,立马说:哥,我要跟他离婚。一句话,说得生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头刚把青青的婚事了结,水水又来离婚这一杠,这日子怎么了?

生财给水水倒了水,放下说: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娃都上中学了,怎么开口闭口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呢?

水水把水杯撇在那张高高的八仙桌上,斩钉截铁的说:他不行了,我要跟他离婚。

生财看看水水蜡黄的脸,说:你结婚的时候,他拉你去的?还是哥哥赶你去的?孩子都两个了,还提离婚?你不羞,我脸没地方挂啊。

水水站起来,说:跟你说了,我要离婚。

生财拉下脸说:你一把年纪了,做什么,你自己要先明白。你的事就自己做主吧,以后不要回湾子里了!

水水不满意地起来身子,见过嫂子,然后晃着两只手,怒气冲冲的,鸭子赶路一样的离开了湾子里。她心里想,不回就不回,湾子里又不是我的家。

水水坚决要离婚。水水的男人怎么也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吵了几回,水水不理他,跟了邻村一个杀猪的卖肉,不回家了。那杀猪的男人身强力壮,水水的男人奈何不得,又来湾子里找生财。生财找永强爹商量,永强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样没有办法,只说伤风败俗,打出家门去。生财觉得说得有道理,转头告诉妹夫:该请律师就请律师,该打就打,这个事,我管不了。

可是,水水这事经巷子里的风传出去,就有了几个版本。

常见的版本一:杀猪的生活好,水水天天有肉吃。

常见的版本二:水水这女人不一样,年轻男人才能满足她。

常见的版本三:生财支持的,他们家就没出过好人。

传到生财那里,生财气得拿了扁担,站在湾子里最大的晒谷坪上,冲湾子里喊:哪个老母亲卖X的造谣生事,有种站出来当老子面嚼舌根啊。

叫了几回,湾子里都静静的,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留在湾子里的男人女人,年轻的越来越少。不知道从那时起,湾子里成了一个空壳。

永强爹在门口大声劝生财:别耗精神了,现在什么世道了。

什么世道?留在湾子里的农民已经讲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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