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节后,一个平常晚上,我接到了六弟的电话,他说他爹过了。
我们乡下那地方,过了就是死了,生命消失了,过了死的门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说知道了,节哀顺变。
当时放下手机,我就跟家里人说,明天我要回一趟东干脚。我在心里发过愿,东干脚无论谁过世了,只要打电话通知我,我就回去送别。那些人不是看着我长大的,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见最后一面,不仅是跟他们道别,也是跟我自己的过去道别,一次道别,我就老一次,离死近一步。我是怕死的,死了元知万事空,不能吃到好吃的,再也看不到太阳,感受不到温度,还要经历僵硬、冰凉、腐化、消失。有的人说我重情,有的人说我演给活人看。从广州到东干脚,四百公里,这是实实在在的。我还不会开车,每次都是赶去夏茅车站干等一个小时坐高速大巴,从广州的家中到车站,到湘南的县城,从县城的车站转乡村巴士,再步行几里地到家。广州从早上九点半出发,下午五点到东干脚,路上八个小时,只要进了东干脚的路,看到东干脚的青山和庄稼地,一路颠簸都有了回报,心里踏实、温暖,想到逝者,又苍凉、悲伤。人生,除了生很沉重、艰难、曲折,死也很艰难,要跟这个世界作别,得要有多大的决心、狠心啊!
二十年下来,东干脚已经面目全非,人还是那些人,叔叔伯伯弟弟哥哥……人心却一直在变,有的变高,落地成高楼,有的变大,落地成庄园。有的恋旧,一直住着老屋;有的不能忍受变化带来的混乱、辉煌、狼藉,便舍了老屋,搬到县城住去了。高楼、庄园、瓦屋、废弃的宅基地……这不是我喜欢的,但我无可奈何。我自己已经面目全非,说是城里的,户口、责任田还在东干脚。说是东干脚的,已经在城里住了三十年,在城里买房、买车、上班。好在我还有一帮叔叔伯伯健在,他们能证明我是东干脚的。
进了村,回到家,弟弟、妹妹已经回到东干脚,并且帮我准备了祭奠用的纸和香,用一个红色薄膜袋装好了,搁在门边。在东干脚,老人过了,去灵前祭奠,是要带上蜡烛火纸香,放到灵柩下之后,再点香,插好香烛,再在灵前跪、拜、趴。死者儿女跪在灵柩两边还礼,礼拜之后,站起身,不能转身就走,还要扶起两边跪着的人。与城里殡仪馆不一样,乡下基本不瞻仰遗容。尸体早盛进棺材盒子里,棺盖虚掩,凡人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六弟是没想到过我会回来的。
终究有四百公里的路程。
我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纸烟,退了出来,六弟也跟了出来,招呼过后,说起大伯父的死因,前前后后去了十来次县人民医院,镇里医院不知道去了多少回。去了医院,住两天院,吊两天盐水就出院回来,回来住不了几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一身都疼,又去医院。人民医院的表姐夫给他老人家做了全身检查,连耳朵、脚趾头都检查了,实在无药可医,你大伯父八十九了,表姐夫说他全身的零件都朽了。昨天中午还吃了一碗面,说上床睡一会——唉,都怪我,表姐夫说过你大伯父只有几天日子了,那天我又有事在忙,不在身边——你大伯父就那样睡了过去,那个时间死的我那都不知道!真的是太不孝了!六弟神情有些落寞,拉着脸,一副想哭的样子,其实眼眶已经红了,只是碍于自己是个大男人,男人有泪不轻弹哪……
大伯父是老死的。
我的奶奶当年也是老死的,只是我奶奶当年只有八十三岁。奶奶死在二OO三年春末,我当时也在广州。早上刚上班,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奶奶早上走了。回到家,我看到了放置在棺木中的奶奶,小小的脸,一头缭乱的白发,估计没被我四姑少摸过。我四姑一直用手掌摸我奶奶的额头和脸。我要父亲制止时,才发现,奶奶太瘦,脸上只有一层皮了,下巴落了下去,四姑怎么扶,奶奶都拢不上嘴。原来四姑是不让人家看见奶奶张着嘴。在我们那个地方,死者张着嘴,表示对生前生活不满意,死了也不甘心,所以要张着嘴、睁着眼,表示自己生前有愤懑。我奶奶有不满意的生活,不至于死了还合不拢嘴,全因她太瘦,像一只小猴子。四姑说奶奶死的时候倒气倒了一个多时辰,非常痛苦,脸都变形了。死也不容易。我不敢掀开寿被摸她的手。奶奶是牵过我走路的,她的手掌冰凉、粗糙,整只手乌黑乌黑,手背筋鼓鼓如伏着两条蚯蚓。我每次从广东回来,回家路上,还是一起烤火,她都要摸摸我的手,她经常是通过摸我的手,来感知和确认我身上穿得暖和不暖和。她的手藏在寿被下,闭着眼,张着嘴,一脸皱纹还像在拧麻花。想到奶奶死前的狼狈和痛,我不安、恐惧起来。
奶奶生病,去医院做了一星期检查。
我当时在广州某个龙头民营文化企业做总监,月薪近五千。二OO三年,五千还是很值钱的。仗着有钱,我跟父亲说,即使其他人不管,你们都不管,我管,钱我出,你们只要带着奶奶去治病,治好为主。在我心里,奶奶是吃过大苦的,家破人亡那种,亏得她老人家当时有坚韧的精神和委曲求全的大度,才使一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始终维持着,没有散架。父亲也尽力尽孝,带她到县城医院,人民医院、中医院、博爱医院、红会医院,捕风捉影说能治的,都带奶奶去看了,结论都是身体老化,无药可医,回家等死。我们感恩她、尊重她,爱护她。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糖,她要过甜甜的日子。我们唯一讨好她的方法,就是给她买糖。红糖、白糖、冰糖……死了,屋里还剩下几十斤糖。大家感念,把几罐糖带到坟上,摆在坟前,供她享用。
大伯父的情况和奶奶的情况相似。
村里好几个老人都是无灾无病无妄,最后老死在床上,哪怕死最后是残酷的,但我相信东干脚是一个好地方,山好水好人才长寿。
回到广州,广州仍然在疫情封控中,居家办公,学校也停课,东初回家学习。二O二O年年初开始,疫情就像一个巴掌,煽在了地球的脸上,地球上的人类都被打蒙了。久病的父亲,终究没能再熬下去,二O二O年二月初一清冷的凌晨在万籁俱寂中断了呼吸,父子缘分未尽,却要永别,心中满是哀伤。期待明年,明年期待后年,战战兢兢,活得像个甲虫,恨不得连眼睛也蒙上,远离灾厄。我信奉生死有命,顺其自然,我在笔记本上也抄写过一句“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因为不太关注自身,自身有了毛病,到察觉到,已经进了医院,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听到一片呜呼哀哉的鬼叫声,心里颤颤然,想:我要死了吗?
在我脑梗死之前,我觉得死是离我还很远的,至少还有一段不用发愁的距离。奶奶死的时候八十三,大伯父八十九,我爹不济,也活过了七十四。我才五十出头,到我爹那岁数,还有二十年好日子呢!其实,天真有不测之风云。我在沙发上午睡,还没睡过去,左肩头痒不可耐,抓了一把,从肩头到手腕就开始发麻,手指还是往掌心里抓,腰间也开始抽,不得了,还没叫东初过来帮我揉,左腿开始直挺、抽搐。我的小学语文蒋老师脑梗死的时候,在讲台上站着讲着课的时候,一屁股坐了下去,接着马上躺了下去,浑身抽搐,嘴巴都歪了,至今印象深刻。我中风了。我叫东初——谢天谢天,东初在我身边,让他打120电话,他看到我的情形,一边惊讶、流泪、慌张,一边打120电话,报状况和地址。我从来没有到过呜啊呜啊的救护车,有一天我会用上。蒋老师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他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过。亲戚中有一大货司机,中风之后,瘫痪了,一直躺在门板上,除了眼睛能转动之外,手脚、脖颈都不能动,不能开口说话,直挺挺的,耗了三年,全身干瘪,不治而死。我要完了。我就这么完了。空隙里,我嘱咐东初,如果我瘫了,就给我一杯毒药,我不会怪你。我不想那么窝囊地活着。东初没回我,他只顾哭。十四岁的孩子,除了打游戏,是没主见的。
推到急救室,讲了症状——我自己还能卷着舌头说话,找了熟人,医生给我做急救处理,打溶栓针,看看能不能溶掉血块。妻子看护我,东初一脸苦相,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医院的单据,跑里跑外。医生叫我抬手、抬腿,做给他看,很勉强,倒还能动。妻一边看着我,一边找熟人咨询,确定是脑梗死。医生说不要急,先看看溶栓针的效果。我却很绝望,厄运降临,我知道就再无好运。但我不知道怎么办。城市在封锁,我的亲人进不来,我妻子没有医学知识,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医生的,等待结果。等了一晚上,左腿、左脚直挺,像一根棍子,不听指挥了,手指握在一起,张不开了,整只手不能动了。妻说,家里阳台上有一副儿子受伤用过的拐杖,还没扔,以后我正好用得上。我要过上依靠拐杖的生活?白天我还能跑能跳,晚上就跛脚残废了,以后还得仰仗外物支撑……我父亲走了,我母亲已经做了两次心脏支架,月祥在长沙,东杰在衡阳,他们都无能为力,我生死由命了。命比纸薄,当有不屈之心,那是脖颈还没架在铡刀下,如果生死只在电光火石间,还可以放几句豪言,无怨无悔。如果是漫长的折磨与煎熬,还牵连别人,死便是最好的解脱。只是这不生不死,半死半活……我仰着脸,看着屋顶的白色蚊帐扣袢,眼泪就出来了,我要做一个活死人了。
得了熟人的照顾,值班医生高看一眼,来的也比别的病床勤。医生跟我太太商量,溶栓针实在没效,就做手术。只是…… 医生迟疑,我妻子着急,说钱不是问题。医生才说明天早上再去检查照片,如果血栓还在,那就手术,成功率很高,但也有风险。我说没事。我妻子看看我,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与其半死不活,我是宁愿死的。我相信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个中风的亲戚五个女儿,每天把他搬到门板上,抬到侧门边,就算了事。大便小便洗脸刷牙疏于照顾,一身气息呛鼻子,难以近人。每天只能一个人看着门外的田野冥想,忘了自己还活着。医生见我说话,便安抚我,说风险不大,他们经常做这类手术。手术成功的,是可以正常生活的。医生这么一说,我对手术又寄予了厚望,运气这么烂,或者经过医生的刀,坏运气就被割断了。
我的运气是够坏的,注射了两次溶栓针都毫无效果。
妻子一边哭着,安慰我,一边说已经在手术单上签字了。
我把银行账号、微信、支付宝的密码交待了,万一不幸,家就托付给她了。说完,看了看病房外护士站的空地,窗外的亮光扑进来,明明的一片。心里轻松了很多。钱真是一个拖累!我接受了命运,心里没有恐惧,我脑袋里空空的,没有悲伤,没有遗憾,没有念想,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一只躯壳,却是舒舒服服的。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真的可以穿过名利死亡,超凡脱俗。
护士、护工合着妻子,把我抬到通往手术室的床上,我说冷。广州十月的最后一天,阴雨绵绵,风冷飕飕的,吹到脚腕、肩膊,像被冰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妻子帮我掖好被角,我就被推走了,进了手术室,我发现妻子做的徒劳,被子不仅被掀掉,我身上的病号服也被扒了,赤条条的,被放倒在水泥地上打麻药,然后我就睡了过去,也可能是昏死了过去……这样无知无觉多久,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感觉很舒服,像一根春风里的羽毛,轻飘飘,很惬意,没有梦,没有痛,没有知觉,然后感觉到口渴,醒了过来。病房里灯光昏暗,勉力看了看左右,房间里只有我睡的一张床,玻璃墙外有光,偶尔有护士走动的影子,我便叫护士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叫了半个钟,没人理我,又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偏头四看,找到右手边的一面窗四方窗,一窗光线灰白。什么时候了?我不知道。我要在灰白中找点标志,用来断定我睡在几楼,我对面有什么建筑,然而,看了许久,仍是徒劳。那一窗灰白里,看不到一朵云,看不到光,看不到墙,看不到山,看不到天……除了一窗灰白,什么也没有!我动了动左脚,可以抬起来了,我动了动左肩,手指可以自由张合抓握,我没事了,我的眼泪出来了,泉涌而出,我想,我母亲、我妹妹、我的外甥,我的亲人们,他们都不知道,于他们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平安地度过来了。我感谢我父亲,感谢我奶奶,感谢大伯父,他们在冥冥中,帮我度过了这一场灾厄……我望着灰白的窗外,护士进来了,给我喂药,我问今天几号了,说3号了,食堂放开了,大家可以堂食了。我十月三十号下午进的手术室,醒来的时候十一月三号凌晨,我睡过去了三天!我没事了,没事了,我又流下了眼泪,就像荡秋千,荡到了鬼门关,又荡回了阳间一样庆幸和激动。
出院的时候,我接过护士给的住院单,一看费用,差两千多就十四万。我问护士,你知道我这一次住院手术多少钱吗?护士边走边说两三万吧。我再细看了一眼,差两千多就十四万。撇下单子,一动不动坐在病床上想:死都不可怕了,钱不重要了,只要我能走路,四十万又怎样?一个数字而已。我又体验了一把好死不如赖活的话意,能和这个世界共生,是拿钱换不来的。
出院的时候,医生开了处方,妻子搀着我到药房领了一大箱子药。
医生说:以后你要天天吃药,按时吃药,每两个月来复查一次。
突然,我便觉得,奶奶,大伯父他们那些长辈活到无药可医是多么高的境界,我这辈子无法抵达了。有药可医,余生将在吃药中度过。苦苦的,小心翼翼的,这不也是生命的真谛?我认命了,无论怎样的形式,活着自由,即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奖赏。
2023.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