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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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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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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有一条河

门口有一条河,每次涨洪水,洪水荡到门槛下,大人就喊“洪水进天(井)门了”。小伯的八岁儿子在夏季洪水中溺亡之后,村人恐惧,害怕,聚而谋之,秋天一到,在距离村子前面五十米远的田里开挖新河——那时我尚年幼,不知道这条河已经成了季节河。秋雨来之前,河道干涸发白。众人趁了农闲,七手八脚的,在距离村庄五十米之外的田地里,开挖了一条三百米长的新河。在井边把老河口截住,前半截作田,后半截留做了村里的鱼塘,原来归村民,后来谁做生产队长归谁——为公平起见,生产队长是村里户主轮流坐庄一年。

春天,村里人到东边林场山里开荒育林,见山下冷水源井边有一行吊柏树苗子长得不错,便一天偷一棵,一共偷了八棵回来,种在老河坡上做村里的风景树。老河坡靠田,田里肥力不错,坡上吊柏树长势也不错,一年一个样,几年下来,就高过了屋顶,给小村子带来了新的气象。后来,到东边冷水源附近修渠道,发现冷水源土坡上有一片吊柏树小树苗,村里人一合计,一天挖回几棵,种在新河坡靠近村的一边。讲究的人说一排都种吊柏树太沉郁,影响风水,于是,又在别处挖回杨柳树,间着种,笔直的吊柏树间着横出的杨柳树,高低搭配,确实别致了一些。还觉得缺了一点什么,在大河边劳作的时候,村人在河滩上扯了一棵槐杨树苗子回来,种在了新河坡最东头。槐杨树不惧孤独,比吊柏树长得迅速,比杨柳树长的茁壮,几年下来,枝丫便盖过了河面,侵到了对面的田里,树荫占了三分地宽,影影绰绰,自成一派。村里人便不再关注它们,忙于生产和生活。

父亲说,在我七岁之前,这条河一直是不断流的。

我七岁之前,这条河河水清浅,转弯抹角,或潭或滩,没有干涸的时候。

这条弯弯曲曲的清水河为什么成了季节河?

至今,人在外地的我只能靠猜,或是修了双龙水库,把源头的水截住了,或者是河的上游修了渠道,半路把水源劫走了。究竟是怎样?我想得闲空时,骑上车,往东边的大山里走走,看看水源地,在渠道上找找究竟。我七岁之后,地里红薯起回来,干爽的秋风呼呼作响,在村里瓦弄间出进,带走温暖,早晚寒凉起来。穿长衣袖穿上鞋的时候,茶叔逗我,说河干了,带我去河里捉螃蟹。从此我便也知道了,河里有山螃蟹,田荠大小,今年新出的蟹壳发黄,经年的浑身发黑,爪子都是深色的。从村口的河道里翻石头,翻到两里外的吕仙岩,可以翻出半桶山螃蟹。它们在铁桶里挤挨抓扣,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若有人无聊,用指甲轻扣铁桶皮。收获多,喜悦只是在收获当时,抓住山螃蟹背部的圆壳始,到把它扔进桶里止。这玩意壳硬,无论油炸,还是辣椒煎炒,塞进嘴里嚼烂,吧唧吧唧吸了鲜咸味,还得吐掉沙子一样的蟹壳渣。大老九的女儿当年跟人私奔,大老九追上了,拉不回来,一个人回了家,气得生吞山螃蟹和山螺蛳来惩罚自己,最后胃受不了,吐血了,奄奄一息,也不让女儿回来露个脸。据说,大老九的女儿跟别的男人跑出去,只是为了吃饱饭。在我的印象里,东干脚的自然条件不会那么差。水田、旱田、旱地、庄稼地和荒地都不少,田里一年可以种两季,地里花生高粱红薯,大家会饿肚子吗?茶叔说那时候种子不好,最好的水田,一季打三百斤下来,除了上缴和公粮,分到户,就不太够吃了。我还是觉得大老九女儿嫌弃红薯高粱,吃不了苦。生活究竟有多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翻石头找山螃蟹很快乐。吕仙岩再往上,已经离东干脚两里地了,河的一边是山,石头蹲在草里,草在唱歌,石头在酣眠。一边是空荡荡的田野,地上禾兜子一个眼一个眼,鬼眼似的,纵横对齐,历历可数,却数不清;尽头是树,高低参差,树林包围着坟,像守着主人。天地寂静,风如泣,再加上一点山魈鬼怪联想,虽没听说它们吃人,但还是没有胆子见它们,只能猫在河里,利用河坡掩护,悄悄折转,生怕一露头就被它们发现了,来逮了。

河道干了,也就这么一两次接触,走出了村庄,大地寂寥,蛇鼠在洞里潜行,山魈鬼怪在风中隐匿,现在每每回想起当时情况,还心跳不已,后怕不已。

到了春天,过了惊蛰,地里有些虫子醒了,开了口,但还不是很旺盛。叽叽歪歪,躲在土里,间隔一下,又叽叽歪歪,稀稀疏疏几声,好像在试探春天是不是真的来了。就像我们在干涸的河道里,走一段,就爬上河坡,冒出头,悄悄看一眼四周,确定一下附近有没有人,是不是远离了村庄。春分过一周后,田埂上嫩黄的草尖儿绿了,一片旺盛,田里的紫云英开了些花星星般闪烁了,一垄一垄的油菜花齐刷刷长高了一头,河里有水了——河里的水是什么时辰来的,村里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准数,每次都说是双龙水库放的。听久了,双龙水库变成了神秘之地,发誓要去看看。而对小孩子的誓言,大人是不怎么能记住的。茶叔让我回家问我父亲,我父亲当年跟随集体去阳明山里修过双龙水库。一听到双龙,感觉很神奇。我父亲却是平淡地说,什么双龙,两卡水源而已!父亲说这些的时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天空开始阴暗,屋檐瓦上有了雨声,淅淅沥沥,下得两天,放晴两天,洗的被子还没干,雨又来了,父亲母亲便争吵谁不懂天气。雨越下越大,父亲戴着斗笠出去看一回,回来说河里涨半缸河水了,后头岭上的山水都嚯啰啰下来了,从大石头上流下来都成了瀑布,大河里的鱼儿肯定逆游上来了。织个鱼筛,装到桥下面的浅滩上,应该可以得到鱼吃。父亲是个行动派,说到做到。在楼板上摔了一捆细竹条下来,便蹲在堂屋里,编他的竹筛。受过苦的人,谋生方式比常人多很多。除了用竹筛装鱼,父亲还会到山上的岩石窝里捡雷公菌,在山坡上挖小葱,能填饱肚子的活,父亲都会干,而且无所顾忌。

在东干脚,做同样事情的,不止我父亲一个人。父亲一代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本事,而且不求人,想到什么,就自己干了。父亲在桥下头装竹筛,老瞎子在坝下头装竹筛,并茂叔找不到合适地方,便在泉水出口的地方,装了一块大竹筛,说要装在岩洞里藏了一个冬天的鲶鱼。雷响了,它们要出来了。这一条小河,在村前有二百米长,在河道里却装了三个竹筛!从大河里过来的鱼并不多,溪石斑、马口、白条、鲫鱼、鲤鱼、鲶鱼、沙趴子……装到什么是什么,一天下来,得个三五两,收获一般般,但离不了人。鱼从水道下到竹筛里,如果没人盯着,三跳两跳,便会重新跳回河水里。鱼获不多,还有闪失,便得安排人值守。守竹筛是一个枯燥的活。老瞎子的竹筛由他小女儿看守,并茂叔的竹筛由他的一女一儿看守——其实是大一点的女儿带着年纪小的弟弟,一边在山脚下挖小葱,一边看看竹筛。我们家的竹筛由我看守——我弟弟对抓鱼之类的事毫无兴趣,宁可做母亲的跟脚狗,也不会同我坐在河边的紫云英田里晒太阳,——除了坐,还可以仰八叉的躺在松软的紫云英田里,闭着眼睛,听河水哗哗流淌,青天在上,大地干净,世界无比空旷——也正是因为天晴了,可以躺在紫云英田里了,大人才放心十来岁的孩子出来单独行动。不过,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皮,我躺在紫云英田里半天,我母亲便来过两次,看我是不是下河耍水了。她嘴上说的是看看鱼篓里装了多少鱼,够不够中午吃一顿,十来条也好,可以腥一下嘴巴。那时改善生活,家里不来人来客,是不开荤的。在青黄不接的生活里,能吃一顿河鱼,也可以解馋。母亲过桥的时候,和桥下洗刷家具的邻居打招呼,我就听见了。坐起来,看向母亲,母亲装作没看我,下到桥边的河埠头,刷她手里拎的碗架。母亲是个热爱干净的农家妇女,不论每天多忙,家里里里外外都要打扫一次,换洗的衣服扔在脚盆里不过夜。她勤快,而且任劳任怨。

自我看见老瞎子的小女儿起,他的女儿好像只有一件黑布衣服。老瞎子老婆在孩子三岁时病歿,听说是胃穿孔,当时倒在水田里,像蛇一样扭,浑身泥水。大家弄出来,送上车,还没到地区医院门口,人就断气了。老瞎子两个女儿,娶不起老婆,便带着两个女儿,带着母亲,一家四口人过生活。他小女儿喜欢一个人来来去去,也不排斥和我们一起玩,但从不巴结或讨好任何人,一句话,她就干干脆脆的决定去和留。村里人都觉得她别致,很有主见,是个当家的好角色。没有一个人想过她是个读书的好角色。她自己也不太注重读书,——我们那时候都不在乎读书。年长几岁的大哥大姐,辍学了,回到村里,已经跟着家里人在生产队干活了。干不来农活的,也在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她沿河而下,缓缓向我走来,想看我得了多少鱼。我告诉她鱼篓还是空的,她看了看河里逐渐变清的河水,然后我们坐在田埂青草上,晒着春日暖阳,我热得脱了外套,她挽起袖子——她只穿了一层衣服,小胳膊粉白粉白如象牙,青筋如蚯蚓出没。她说一上午竹筛没有装到一条鱼,鱼篓里都是昨晚装的几条油鲶鱼,黑黑的,滑滑的,全身都是奶(粘液),抓不起来。我说我喜欢红薯,红薯比鱼好吃。她不信。我说等下我妈来了,你问我妈。你妈肯定帮你说话。说完,她绾了绾下滑的袖子,投在紫云英小红花的目光收了回来,不说话了。是的,她没妈,或者,她在想她的妈了。她妈死的时候,她四岁不到,已经能记住很多人事了。我看着面前的紫云英,看着紫云英尽头的平田院子的白墙,看向河流弯弯曲曲穿过田野,沿着院子高墙向南流去,流过我们的学校,折进田螺一样的四姑娘山后,一片虚空。跟我从来没有问过老瞎子的女儿晚上跟谁睡觉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这河水流过四姑娘山后去了哪里。河流消失了,我回头看阳光里的村子,我们的村子那么小,几乎被吊柏树遮住了大半,泥墙黑瓦下,石板弄堂安安静静的,鸡狗不叫,阳光明亮。屋瓦挤在一起,相互搀扶一样,让人感觉到亲切和踏实。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中央,泥墙之上,还有两个简易的泥瓦狮头。其他家的房子都没有,因此,我一直想我家是与众不同的。门前的晒谷坪空荡荡的,只有一地寂寞的阳光。房子中央的漆黑木门,黑洞洞的堂屋飘逸出家的气息,暖洋洋的,对着春风扫荡的蓝天。后面是山,杂树风景林安安稳稳的,像一片凝固的波浪护着村子。后山上有我爷爷的墓地,土坡挡住了,看不见,但我知道在哪一块。一切如常,都那么稳当,想什么远方呢?大瞎子的女儿见我不说话,站起来径直往村里走了。这是她的主见,她想干嘛,她父亲都不知道,知道了也管不住,最后还得佩服她。看到她的黑色背影过了石桥,进了村,我又一头倒下去,生机勃勃的紫云英发出淡淡的草腥味,茁壮的茎秆绿莹莹的饱含汁液,小河在哗哗地轻轻流淌。我用手折下一根塞进嘴里,我饿了。我不守鱼了,我要回家吃红薯。

来帮忙插田的公社书记改成来传达政策的乡党委书记之后,我父亲不再担任生产队长,——生产队的架子还在,生产队员已经分了田单干,队长成了一个荣誉称号。村里有人羡慕村口的那半截池塘,我父亲觉得很鸡肋,水塘已经成了村里的垃圾场,苍蝇嗡嗡,除了我夏天偶尔钓钓鲤鱼之外,我们家从没放干过塘水。有人嫉妒,正好拱手送出。分田到户后,有钱的人家自己买牛,置办农具,要在责任田里大显身手;钱不多的,几户人家合作养牛,合伙置办农具,不落人后;没有钱的,像并茂叔,到了农耕时节,就用人当牛,几个人拉着铁犁犁田,也要完成生产任务。地里多收了一些粮食,便开始搞副业,主要是养猪,一户最少得两头,最多的八头,一进村,四处的巷子里能听到猪在哼哼。清早起来烧火煮潲,瓦房上白烟袅袅,巷子里猪食的酸馊味迷漫一整天。主妇见面,开口问的是你家里养了几栏猪。猪是财富的象征,间接成了地位的象征。父亲要别具一格的生活,在村里做了第一个养鸭人——当时叫专业户。养几栏猪家家都有,算不上专业,养两百只种鸭,在本地还是算有眼力见的养殖户。伯父转业回来,送了父亲一件部队发的雨衣。每个早上出门,父亲一手拿着小竹篙,一手挽着军绿色雨衣,在巷子里嘘嘘嘘,赶着鸭部队出了村,鸭子葡挞葡挞踩过石板路,在河埠头争先恐后扑下河。父亲蹲下身子,看着水里拍翅膀、潜水、追逐的鸭子,十分得意。把手里的雨衣折成四方形铺在河坡上坐下歇半晌,既看着河里密密麻麻的鸭子,也看河坡上一望无际的田野。从东干脚、平田到罗坝、板利园,一条水路,数千亩水田,像大山的衣摆。大山是阳明山,绵延几百公里,横在九疑山和衡山之间。天空低低的,云朵倚在山峰之上,像个没有梳洗的少妇。父亲眼里只有他的几亩责任田,东一块,西一块,分散在田野之中。他要在田野中找出自己的责任田来看一眼,跟周边的对比一下,盘算一下,待到吃早饭的牌子,好像想明白了,一边唱着“九九艳阳天……”,一边往回走。父亲从不想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他认定自己只是东干脚的一个小农民。雨衣就搁在河坡上,这是村里唯一的军雨衣,上面有名字,一眼认得出来,也就没有贪小便宜的人了。这雨衣陪了父亲很多年,在河坡上充当过坐垫,充当过床席——铺开来便可以睡在上面。晌午后,鸭子入圈歇脚,父亲便在河坡平地上铺开雨衣小睡。河坡边上的山脚和山坡上,有数处黑森森的岩洞和几堆无主残坟,我看到都只敢走对面的河坡,而且左右张望,寻找附近劳动的人来给自己壮胆。父亲不然,大热天就睡岩洞里,雨衣铺岩石上,天阴凉就睡在河坡上的坟墓旁边,毫无惧意。大家都惊叹父亲胆大。父亲有点自豪,仰头大声说“活人怕死鬼,死鬼怕穷鬼,我身上一个钱都不带,还怕鬼来抓我?”又说“平日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逢圩日,父亲母亲上街卖鸭苗,看守鸭子的事业便交给我。

其时,我已经熟稔了那一条河,是不怕一个人看鸭子的。

从村东边山下的大雁口——山脚茅草里有一条蜿蜒如虫的石板路,传闻红军长征的时候从这里走过,到天堂、到道县。沿河而下,到吕仙岩,一个与吕洞宾有关的岩洞,洞口出水,漾起波纹,深不见底。小时候,大人吓唬我们,说里面有犀牛,巨无霸一样,晨昏出来吃禾草。有一年秋天,河干了,岩洞里水也干了,父亲带我进去抓鲶鱼,里面岩石累累,人都要趴着走猫着走,怎么可能有巨无霸一样的犀牛?岩前河湾里有个大水潭,中央兀立一块白石头圆石,水清又凉,河底丝草历历可见。夏天洗澡,我们排队爬上圆石一个一个往水潭里跳,绕着圆石游一圈又爬上石头,周而复始。我一个人也不怕,脱了衣服,打冲锋跳上石头,一个猛子下去,摸到岩前石堤边,冒出头来,在石缝里摸鲫鱼、山螃蟹、河螺蛳,捉到一些,上得岸来,甩给河边歇脚的鸭子吃。天地安静,天上一只小鸟都没有。河畔上的芦苇叶子上,停着一只长尾巴蜻蜓,它在聆听河水流声。下了吕仙岩,就是五家园,五家园已经废弃,开成了庄稼地,边上的黑山谷里,桂花树、红豆树、乌桕、怪石头交杂,斑鸠声声,黑翠出没,阴风阵阵,我也不怕,这山谷离河水有一百多米远,不管发生什么,我相信自己都能溜掉。绕过水井,这是东干脚唯一的水井,按惯例,走到这里,要过木桥下到井边喝几捧井水的。这是好水,方圆十里有名。往下,就是村门口的河堤,大槐杨树后面,吊柏树、杨柳树间杂,喜鹊在吊柏树的顶尖俯瞰大地,它是大树的主人,迎风叫唤,嘎~嘎~嘎~ 宣誓之后,四周显得愈发安静。杨柳树披着黑梭梭的皱皮横斜在水上,在孤芳自赏。鸭子在头鸭带领下,顺流而下,揉碎了这一片平静。过石桥,往平田的田野进发。那是一片阔大的水田,稻浪滔滔,人立在河坡上,如水潭里露出不断被水浪拍打的一截朽木。如果坐下来,露出个头,如水面浮着的一个西瓜。河里的水,在潭里缓行,如布匹一样精致沉稳,在浅滩上水流哗哗,银光闪动,你追我赶。在河堤石缝和水草间觅食腥物的鸭子,在安静里自得其乐。抬起头,对面远处的阙家岭岭脚冒出了突突声,有人在开动风钻,要开山取石开窑烧石灰了。我不知道这意味什么。乡村要变化,怎么变?我不知道,我只听母亲说过,再过几年,就要到街上给我物色媳妇。街上的女子风情,会算计。为了这个,在河畔,好几个打猪草的女孩子冲着我吹口哨,唱歌,我都没搭理。我在想着街上不知名的但有一卷长发的女子,以后我在河的这一边,新娶的女子在对面,早晚一起看护鸭子。

一路往下,到平田院子村边的石拱桥,我便下到河埠头,伸出竹篙,拦住绿头头鸭,不准继续往下。石拱桥以下到学校边,河流都靠着平田的院墙。在人家墙角下,要看很多人的眼色。看眼色无所谓,有阴的,就有暖的。但我不喜欢平田人的眼色,他们看我们小院子的人,总有种居高临下的讽刺神情,院子大就有天然优势。而且时不时找点岔子欺负周边小院子的人。即使河边有我很要好的同学三儿,他爹做民兵营长,我也不愿意走过一里多长的院墙去找他——临河的院墙就有一里多长,平田村有多大,众人该有个模糊印象了吧。平田的欧阳振声,可是上过历史书的。村里去黄埔军校求学的,就有二十几个年轻人,这在有几十个人口上千的村子的宁远,无出其右。平田出过多少个将军?我不知道,我惘然。站在石拱桥上,看着院墙里密密麻麻的屋垛,我想起了村子里几个著名的乡村武师,手脚利索,身材壮实,孔武有力,各人收一班徒弟,在柏家坪、清水桥街上用强力维持秩序。我之所以想起他们,因为我父亲认识他们,一个年长的,还是我父亲的同学。上学的时候,还是父亲的手下败将。父亲说他们会拳脚,更多的是仰仗村里人多,吹个口哨,都能带出百十号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谁不怕?我在河堤上见过一个教拳的师傅,挑一担尿桶,个子短小,眼放精光,见了我,一本正经问我父亲干嘛去了。末了,又嘱托我,让我转达,他要请我父亲喝酒。我唯唯诺诺,走了几十丈远了,看他,他和他一担的尿桶已经被稻田里的稻子淹没,不见踪影。

大家努力种自己的那几亩水田,稻子却不值钱,晒过五个日头,碾出的米有棱有角,完完整整,一百斤上好的晚稻,才卖九块五毛钱。为了多卖五毛钱,得多挑一里地,送到指定的仓库。力气烂便宜,稻谷还卖不上价,却不能全用来喂鸭子,樱桃种鸭是以喂食玉米为主的。玉米零售一斤一毛二,批发八分…… 我父亲庆幸,他抢先养了鸭子。其他村子也有养鸭子的,到了集上,卖鸭苗的在街上排成一溜,很庆幸宁远农民有家家户户养鸭子的习惯。宁远名菜“炒血鸭”,用的鸭子都是农家散养,吃水草鱼虾田螺长大,经过宁远人祖传手艺加工成了乡里人招待客人的招牌菜。客人来家吃饭,不宰杀一只鸭子,客人自觉没有脸面,毫不客气就断了交情。过年过节不宰杀鸭子,必定是一件悲伤到抬不起头的过错。本地有养鸭子这个习惯,支撑了父亲养了十几年的种鸭。有了钱,脱贫了,父亲也膨胀了,要盖村里第一座红砖房,赶上潮流。这是一件光荣的事,终究是小看了盖房费用,家里的存款根本不够用,我家因此返贫,还欠了债务。我、妹妹、弟弟都陆续上中学,开支巨大,父亲养着鸭子,收入却难以维持开支。父亲想尽方法,养猪、养鸡,养鱼,终究只有一双手,匀不过来,这些事业,大多以失败、欠妥告终。

我那时回家,只是偶尔接替父亲,到那条小河上看守鸭子。

那条小河,像瘦弱病态女孩耷拉在青布衣裳上的长辫子。

大瞎子的女儿已经出嫁了,聘礼是半边土猪。

并茂叔的女儿跟着亲戚去了韶关,在林场帮伐木工人煮饭。

东干脚在缓慢变化,几年下来,在一片土砖屋里,我家、并茂叔家,还有一个种菜的叔家,先后盖起了红砖瓦房。另有两家的瓦檐上,立起了电视的天线杆。村里也有了自行车,出出进进,像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清水桥的大街上,比以往更繁华热闹,虽然白菜五分钱一斤,可相对于卖了一季稻谷的农民、砍了一片山林山民来说,手头多了这一份零钱,可以改善生活,能买一些自己想买的东西了。我经常去街上,买窗帘、买画册、买鞭炮……在街上,简直人满为患,挤倒的,打架的,偷东西的,大声叫卖的……分不清是嘈杂,还是实打实的热闹。我也看清了街上的女子,发现了母亲说给我娶一个街上的女子,是完全不着边的一句话。街上的女子,是不可能下嫁到一个小村子里去的。她们盯着街上的居民,盯着乡政府、供销社,甚至是来往的汽车司机,而不会顾上一个乡下人,除非你是向她购买东西,她才会给出一张好脸子来。平常的那种冷淡,我时常当作高傲看待。征服高傲,必须让她仰头瞻望,那必须得出众,或者有钱。女人都是好钱的。无论她已经有了多少钱。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父母,像很多渴望摆脱命运控制的年轻农民一样,用一种远离现场的方法,去别处追求不一样的人生,异化了。我独自跑到广东,在每一个热火朝天的日子,为了多挣三五块,沉默着,挥汗如雨,不叫一声苦,希望用自己的认真和坚韧,得到异乡的接受。哪怕是流浪,只要粘上南方的这一片热土,就离不开这里已经爆发开来的希望。深圳、东莞、佛山、惠州……到处都有一样的工业区,机器日夜轰鸣,就像无边的诱惑。我很多次看着天边露出鱼肚白,我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睁着眼,一边听着耳边工作了一夜疲累了的机器断断续续的嘶鸣。我也很疲累,身子好像在飘,我很后怕,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人生是什么样子,终点在哪里。有时候也得过且过,在广东,跟在农村种田一样,仅靠一点体力,是不能拥有太多想法的。看得到的高楼大厦,却有望尘莫及的距离。蒙上眼也不现实,出来这一趟,自己走,被时代推着走,都有可能是折腾、漂泊、辛苦的一生。人是那么坚强,人生是那么卑微,人的一生是那么渺小,惆怅未来不知所以的时候,我会垂下头,或者双手抱着头,远离当前,想我的父亲。想他为生活,去阳明山修过水库,去黄柏洞挑过篾子,在江湖上折腾过古董,扛着三斤半(锄头)种过地,当过几十年生产队长,最后选择靠养鸭子支撑一个家,以及那条给了他启发的小河。如果没有这条小河,父亲会选择什么呢?他一辈子忙忙碌碌,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在河上,他与生活相对静止,鸭子拽着他融入了涛声和大地,与纷扰的生活剥离了,内心获得了安宁和平静,积蓄了和生活继续周旋的能量。那条河就像一支无声的歌,带着山的沉静、田野的温暖、乡村的质朴和母性的温润,弥补我的浮躁,安抚我,也警告我城乡之间有鞭长莫及的距离,只能借鉴,而不能倚靠。这让我遗憾。我是要回去的,我计划挣到十万块,就回去老家,娶一个街上的女子回来,在小河上筑坝养鱼,过田园生活。

因为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在他乡生活的时候,无论平淡、落魄还是得志、开心,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当作客人,却没预料到,这成了我后来离家乡越来越远的原因。

2022.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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