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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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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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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长在心上的树

村后面是山,近村的山上养了一片半月形的风景林。

风景林最东边的石头缝里,长着一棵飞着一样的乌桕,好像随时扑下来。风景林中间长着两棵抱围粗的枫叶树,笔笔直直的怼向头上的天。风景林最西边的悬崖上长着一棵掉皮并腐朽了半边身子的两个抱围粗的香花树,像一朵蘑菇。秋天开花的时候,香飘十里有点夸张,但从永连公路折进东干脚的小路,离村三里远,就能闻到中秋的桂花香。桂花香跟着风染透了所有空气,幽远,恬淡,均匀,悠长,置身在哪,都能闻到一样的香味儿,每个毛孔都畅快舒爽,感觉到风儿都醉了,多情起来,天空也干净起来,蓝的没有一丝皱痕。大地上的秋禾长起来遮住了水面,一片碧绿,争先恐后和风儿招呼,大地像一片轻轻起伏的海涛。四周的山像岛屿,一片连着一片,仿佛在说世界很大,村庄像枯叶,人类像芝麻。

村中央有一棵伞一样张开的橙子树,巴掌大的叶片不轻易发出响声。小鸟乐得有这般安静的地方驻足、休整、栖息,呼朋引伴而来。最盛之时,附近雀鸟都来投靠,上千只之多。每个黄昏,一阵聒噪,问询一天的收获,经过了什么凶险与探险。每个早上,一阵聒噪,相互道过离别,祝福一天平安美好。村里的人把这些鸟鸣一边当作了闹钟,一边当作了伙伴 。暮晚的时候,鸟在树上寻朋觅伴,人在房屋里掌灯,柔柔的光辉照亮每个人平静的面庞。清晨的时候,人和第一声鸟叫相互应和,这边鸟叫啾啾,那边吱呀开门。鸟开完早会分完任务结伴离开橙子树飞向野外觅食,这边厢屋瓦上冒出袅袅青烟,人们开始烧水做饭煮猪食,一阵哐哐当当,村子恢复了活力。

村子前面是晒谷坪,石灰黏土沙子拌在一起经过劳力数日的拍打而成,像一张黄纸,因为石灰里面掺了稻草,这样地面就不容易开裂,哪怕下雪结冰,晒谷坪也是一张完整干净的大板纸。晒谷坪那头的小水塘上,齐刷刷一排差不多粗细,高矮基本一致的吊柏树,像一堵绿色围墙,又像擎天哨兵居高临下,日夜守护着山脚脚下几户人家的小小院落。坐在门前光滑的石凳上,看着吊柏树的树尖,它们有时静止如笔头,又是轻轻摇晃如手指,树尖之上,蓝天高远,阳光轻柔,一地明黄,大树之外,田野平坦,远山如墨。看完这些低下头来,手里的一碗红薯米饭已经见底了。

常言说山中无岁月。确实这样,每一种变化,迟缓而有序,在你不经意间完成,待到桂花香气遍地,才知道有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在临近。恍然有悟,责怪这岁月过得太快,一天一天,和水一样,眨眼就过了,不留痕迹,还一事无成。节日迫近,大家忙起来。八月十五要吃粽子,怪怪的,是啊,要怪就怪古时候消息传的太慢,屈原五月五在汨罗江投江,传到宁远这些山里都到八月十五了。人们按照粽子投江喂鱼的传闻,开始包起粽子来,却并不投江,而是相互赠送,送外婆,送娘舅,送好友,送邻居,你送我,我送你,经过漫长日月的修炼,这粽子成了宁远一道地道的美食。粽子不仅有肉馅,有芝麻馅、有花生馅、有红豆馅,还有腊猪腿馅的;味道也分甜的和咸的,大家只在乎感情的表达和传递,而忘记了把这项美食办成营利的产业了。

吃完粽子,天气开始慢慢转凉,风像一把无情的铁梳子,所到之处,那个地方的水便瘦一层,草木无处躲藏,无力抗拒,任它搜刮,日夜窸窸窣窣地,如诉如泣,慢慢地,叶子蜡黄了,叶子尖儿枯黑了,整棵草枯黄了,还是立着身子,一副无所惧怕的样子。最东头石岩缝里的那棵乌桕树有自己的性格,不随波逐流,风一吹,厚厚的菱形叶片如刀,几乎没有声息,坚挺了半个月有余,崖下的草藤子上的叶子都卷了蜷缩了变形了,乌桕树耗尽了能量,褐色的皮逐渐松弛、干燥、皴裂,转黑,变深,却又不甘心屈服,竭尽所能,一些树叶子耐不住,开始从叶柄起变红,几个晨昏下来,在绿叶之间,一片一片,像呕心沥血。接着,周围的叶子受了感染似的,一片一片开始变红,从树冠到树脚,像画家在虚空中随手泼了一盆红漆,又用黑墨在下面画了一根歪斜的树干,凝固了,夺空而出,风标自落落。

枫树胆小,秋风一吹,有求必应,哗哗声如水,让人常感觉山上有湖。两棵枫树紧挨在一起,其中一棵树顶上长了一蓬寄生植物,茎细如香,叶子椭圆,小小的,厚厚的,外披一层绒毛,与单薄的鹅掌样的枫叶泾渭分明。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叶子密实,仿佛很强大,其实极为脆弱,几阵秋风,枫树开始“烧”了起来,从头到脚毛刺刺的叶子像火一样红透了,上面的寄生树束手无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举手投降,只是样子比较猥琐,叶子青黄,像一泡鸡屎,那片火红便像烂了一个洞。但没有人在意,寄生树实在太高,那么高的位置,谁能在意呢?

最西头的香花树像往日一样,巴在山崖上像大蘑菇,俯瞰着院子,平静地度过了秋天。到了冬天,风冷雨冷,半个月,冬雨浸透了她的身子骨,身上重量超过了它半边身子的承载和拉力,她便选了一个黄昏雨后,灯火稀疏的夜晚,从根部断裂,倾倒下来,下面避雨的三间草房瞬间做了它的陪葬品。带起的大风从崖下扑出,扑过巷子,橙子树上鸟雀乱飞,转了一个弯,到十丈之外,进入我家,扑灭了我家的油灯火。父亲听到后面传来的响声,一脸索然,又如释重负,说“香花树倒了,还好是夜里”。村里除了三间草房的主人——他也没有愤愤不平,忧天怨人,只是三间草房失去了香花树的庇护,以后得年年换草了。

橙子树也没有等到终老,分田单干,橙子树分给了人家,人家没有看中橙子树,没有看中一树鸟雀,也不在乎风景和陪伴,只看中橙子树占地的面积。在鲤鱼锯下,橙子树乌黑的厚过一指的树皮在橙子树倒地之后,还紧紧裹着树干。锯木板的长条锯已经被钢锉擦得雪亮,拈在手里隐隐作响。两个男人拉锯,像一对木偶。脚下几只鸡伸直了抬高了头,机警的转动着,寻找树皮里掉下的蛴螬之类的肥虫——那一段蠕动的白肉其实挺让人恶心的。早晚没有了鸟雀的聒噪,村子安静了,没有人觉得少了什么。橙子树叶里藏着的铃铛似的橙子花的清香,至少陪伴过两代村人的春天,但在起屋造厢面前,不值一提。自然界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人的需求重要。自然,晒谷坪前面的六棵吊柏树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不是为了几条木材,看重的仍然是它们所占的位置。人类的小手一挥,六棵脸盆大的吊柏树就到了寿终正寝了。在操纵时代的人类手里,逆我者亡演绎得淋漓尽致,何况几棵不能言语的树呢。

我还遇到过一棵板栗树,孤零零地站在一排吊柏树后面的斜坡上。

它的后面是比东干脚还小的村子段家。

这棵碗口粗的板栗树长得像古代的钩镰枪,折弯了枪杆,插在斜坡上,向着水沟。后面是一道杂树刺藤形成的树篱。走近了看,这道植物篱笆墙竟然连着一条石头围墙——这部分被前面的房子挡了。粗糙的青石围墙里面一块宽阔的空地,靠近围墙有一个装天屙水的水井,水井里有一丛茂密的绿菖蒲,叶子下面的水绿绿的,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却让整个空坪子有了生命。草坪后面是一座木屋,敞口堂屋,靠后墙的角落里,是个烧火的地方,土墙上留着烟熏火燎的黑色。房子后面,是杂树毛竹刺藤交织在一起的一道杂树篱笆。后面是石山和在石山缝里生长出来的树林,密密麻麻,生机勃勃。间或传出几声竹鸡的叫声,就像丢出了一串鞭炮一样,平地吓人一跳。这片树林两边的荒地里,坟墓一堆一堆,或是荒芜的旧坟,或是边上还摆着花圈的新坟。我看了这环境,都为段家人发愁。

我是怕鬼的,便看板栗树。

板栗树在水沟那边,有点“在水一方”的意思。八、九月,我常常沿水沟而上,放牧我家百多只水鸭。段家是必经之地,在沟这头,过两块石板并列的小桥——我经常怀疑桥的那两块石板是死人墓前的墓碑,每次走过的时候心里都叫一声“罪过”。石桥前面的水沟边放着两块并列的青石板,几乎与水面平齐了。这是段家人洗衣做浆的地方。段家人的田亩在几里地之外,他们白天都在田头忙地头忙,平常难得见到段家人影出没。有几个孩子,也是伴着狗守着屋门看着小鸡,不敢随意离开家——那时的小偷飞得起,而且不挑东西,显眼就偷,做饭的锅子都不放过。段家家家户户都挨过偷,大米、谷子、腊肉、鸡、鸭、饭锅、裤头、扁担,藏在谷堆里的钱……我家鸭子多,小偷光顾的时候,鸭子动静很大,即便这样,也挨过偷。一打听,熟人所为。究竟是谁,无可奉告。段家这些大大小小的失窃,应该都是熟人所为。熟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得防着点儿。

过了石桥,径直向前走几步,就到了板栗树下。

板栗树下的斜坡上有毛刺刺的落果,无知无觉的钉在草里。新的落果翠绿一团,前几天的落果,青刺尖儿已经发红、发黑。而板栗树下,居然摆着一块磨刀石样的灰白石头,旁边还有些不规则的小石头。四下无人,上了板栗树,小心揪下几颗,拎在手里,单手抱着树干,小心翼翼滑下树来,用穿着凉鞋的脚踩着板栗,在草里使劲的蹭两回,然后拈到磨刀石上摆好,瞅准了,一石头砸下去,板栗就砸开了,像张开的嘴,里面的肉呲了出来,青白色的肉带着些许汁水,上面有竖纹,小心拈出肉送入口中,一种生生的味道,脆是脆,却毫无滋味,清淡得都没有兴趣吞咽下去。在斜坡上捡没有板栗落果的草坪坐下来,往前一看,水沟外面,平平整整的水田,直接延伸到平田院子,瓦屋用了一条墨线,在田野尽头划了一道界线,把村子和田野分开。田野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种田人在忙什么?或者在预谋一场变革吧。

抬头看板栗树,一把一把毛球球两两相对,四个挤在一堆,缀在细枝上,几个便把细枝坠弯了。板栗什么时候成熟?蓝天上没有答案,段家的土墙上也没有答案。或者深秋吧。我想。

每次放牧鸭子,行径板栗树下的时候,腋窝里夹着驱赶鸭子的竹棍,甩着另一只手,凑到板栗树下坐一会。每次去,都能在磨刀石上发现被砸开的板栗,样子像张开大嘴的贪吃鱼。抬头看板栗,少了好几枝树枝,凌乱的枝叶中的板栗寥寥无几了。板栗还没熟呢!板栗树有点狼狈,两两相对,我觉得自己也有点狼狈。板栗树下,已经有了一层板栗壳,旧的,新鲜的,张开口的,绿的,黄的,红的,那些毛刺把自己钉牢在地上,一片狼藉。段家人却没有一个出来,对来摘板栗的人主张一下权利。这无声中,让我悟到了许多。

东干脚前面无树,光秃秃的,人们不在乎,离开新居,穿过水田、河流和田野,在庄稼地里种上了许多杉树和枞树。树木成材后,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见底。月夜里,东干脚越过旷野,与树林相接,显得更为安静、寂寥和渺小,却仍是人间一点不散的温暖。

过了很久,想起家乡一些事,我才发现,我是在段家认识板栗树的。我们吃过了酸甜苦辣,那些树经历了雨露霜雪,生死的事,一样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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