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杏蓬的头像

欧阳杏蓬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1/06
分享

认识一种树

去外婆路上,在舂水岸上看到一行脸盆粗的树,树干笔直,树皮歪歪扭扭的裂开,直到新枝。同行的人告诉这是枫杨树,才知道,我们村子门口的那棵孤独的大树是枫杨树。

村里的老人把枫杨树叫“柜柳木”,我常常误成“鬼脸木”,认为它的白皮暴裂了,一块一块不规则的黑梭梭的皮上一道一道白痕,像鬼脸,所以叫鬼脸木。茶叔说你看它结的果,一吊一吊,像串了一串蛾子,又像一串鞭炮,应该叫炮响树。有人说不像蛾子,像元宝,该叫元宝树。不管像什么,我仍是叫它“鬼脸木”,自以为尊重了村子里的叫法。舂水岸上的枫杨树都是笔笔直直的,树干像水泥柱头,树冠像撑开的伞,落尽叶子的树枝像伞的钢架子,黑黢黢的,一根根向上,一根根冷硬如画。我们村子门口的枫杨树却是歪的,像在河边的乱石上随意斜插了一个树桩,树桩发芽,向着河心,河太窄,就越过河道,在三分地上兀自成荫。我一直不明白,怀疑是树种问题。

枫杨树秋天落叶,落了叶子的枫杨树奇丑无比,树皮是皴裂的,一道道歪歪曲曲的痕,好像被胡乱抓出来的伤,不忍看。伤口里,蚂蚁在爬。由于树枝稀疏,连风都抓不到一缕,旁边的吊柏树摇动着翠绿的树尖,呜呜地,对它报之以轻笑。树叶落,河道干,枫杨树下的水潭里,平平静静的,一个小小的漩涡都没有,别说鱼虾螃蟹了。鸭子也没有兴趣,经过枫杨树下,只只像绅士,举着无知的脑袋,目不转睛向前,彬彬有礼,一刻不留的通过。拨开河坡下的长条叶子,里面一只虫子都没有。枫杨树无动于衷,是个识时务者。到了春天,细雨过后,春阳烂漫里,在枫杨树下,我看到了湘南山地里最美的一道春色。在田野尽头,在舂水河畔,在朝阳霞光里,一片枫杨树犹如一片翠玉,而树冠的新叶犹如透光的翠玉,柔柔的,纯纯的,嫩嫩的,透透的,亮亮的,不带一丝杂质。从阙家院子门口,到一里之外的河坪子,彷如明媚的春光在瓦屋和田野之间涂上了一笔莹莹的翠绿,发着些微的绿光,镶在大湖一样的田野边上,整个大地恍如仙境。只要看到那一抹亮绿,人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愁怨?那是一块海绵,和蓝色的天空一起,把人的眼睛和心胸都擦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每个早上,我都会立在桥头,远望蓝色天空下的那一抹绿,就有鸡毛掸子一般的风扫过面颊,湘南的山地豁然开朗,可爱起来。

枫杨树我是上去过的,像一只猫,弓起腰和背,手脚并用,爬一人高,就能攀到第一根树枝。枫杨树树冠庞大,但没有一只鸟愿意与它为邻。喜欢枫杨树的,是呜啊呜啊一个夏天的蝉,它不拒绝枫杨树的乳汁。还有每个黄昏,太阳一屁股坐在西山顶上棉絮一样的云里的时候,吱啊吱啊叫一个夏天的天牛。它喜欢枫杨树这个庞大的身躯,够它爬啊爬参观几天,而且衣食无忧。我们上枫杨树,除了一次算师出有名,其余的数次都属于无聊找事,上去捉知了,碰到天牛,天牛打屁,知了“吱”地飞走了,我们光着脚丫子,找不到对付天牛的方法,用手拍不敢,下去拿只鞋上来,得把鞋插在裤腰里,看那脏兮兮的鞋底,不甘心也罢了。如果不遇到天牛,春天会上树给守在树下的妹妹摘两串花,扔到旁边的杂草上,妹妹捡起来挂在耳朵上,一边跑,一边叫,顿觉廉价的欢乐也很纯真;夏天会摘几串果下来,两个指头拈着,展开双臂,从树下便开始往村里跑,跑进村前的石板路,见了人家,嘴里便“噼里啪啦”念起来,当放鞭炮了,穷乐。我家新盖的红砖屋没有打水泥地板,是园里原来的肥土,春天一发水,潮湿得发腥,蚯蚓爬出来,在上面拉出了一排的粪便。父亲便叫我,让我去爬“鬼脸木”,折一些细枝长叶回来,在水桶里搓烂,然后泼在蚯蚓出没的地方。我是怀疑这这种做法的,这叶子能闹死蚯蚓?父亲说等等看。等了一会去看,蚯蚓都从泥里跑了出来,一条一条,扭成了麻花一团,家里的一只母鸡饱了口福。父亲说,鬼脸木不仅可以闹蚯蚓,还可以这样呀那样,比如长疮了,揉烂了叶子来擦拭,也有效果。这话我是信的,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草药医师。

在外婆路上见过一行望不到头的杨树,没有一棵是歪的,都笔笔直直,像一行水泥柱头。我们村口的唯一的枫杨树,也是河堤上唯一一棵歪着身子斜长的树。旁边的吊柏树每一棵都像从书里剪下来贴上去的一样,三角形的树冠,水泥杆子一样的树干。忍不住,就问,茶叔说,挖回来种的时候,就吊了石头,让它朝着河心长,好救它边上的水田,长大了荫死禾。我明白了,却并没觉得恍然大悟,只觉得世上最厉害的莫过于会算计的人类,哪怕是底层的农民,他们一样精于算计。

门口的树是分了的,一家一棵,秋末储草用。收了二季稻,把田头的干稻草担到自家树下,以树干为中心,一把草一把草墙起来,墙成一个圆堆,直堆到树冠下,做个草帽子,在树干上绑紧,下雨下雪不漏水。用草的时候,随用随取。我年少的时候,父亲站在树下的稻草上墙草,一把一把,紧挨着树干踩紧踩实,父亲示范着,唠唠叨叨。父亲年纪大,交班给我,我到树下墙草,父亲在树下看着,还是唠唠叨叨。几年下来,我家的吊柏树死了一棵,旁边隔三差五也死一棵。吊柏树死的时候,脚叶子先红一圈,一叶不落,所有的叶子都像头发一样紧紧的贴在树冠上,逐渐变黄。父亲便骂我是教不变的猪,一棵好端端的树被我整死了。只要树下的草没踩紧实,漏水,发酵,树必死无疑。一行好端端的吊柏树,十去三四。死去的吊柏树,像书里画的叶子,黄黄的,孤悬着一般。那棵枫杨树树干与河坡呈六十度角,不堪大用,却救了自己好几回。

后来,我摁耐不住好奇,在一个夏天中午,一个人去过阙家院子门口的大河边,去看那一片枫杨树。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在水边,最美的风景里,如果有人有树,那就更美。当我穿过阙家河坡上的枫杨树,这里有参天大的枫杨树,也有刚长起来高过人的嫩枫杨树,味道怪怪的,好处就是没有蚊虫。树下一层鹅卵石很诗意的排开,石缝里养着时有时无的清水。再往前,下了草坡,就进入了望不透的枫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树干,恰到好处的分布,让洪水无机可取。抬头,密密麻麻的长叶子,枝干交错,叶子相叠,分不清是几棵树的树冠交错在了一起,遮天蔽日。没有鸟音,却也不遗憾。枫杨树不是鸟儿喜欢落脚的树。停下来低头看,地上还有一个世界,枫杨树根裸露在外,像蛇一样出没,看远一点,分不清是蛇还是树根。捡大的树瘤坐下来,停止了行动,彷如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风在林梢,水在边缘,风如泣,抖着树冠上的叶子,如抖动羽毛,水如浣纱,风大,哗哗的声音就大,风轻微,声音就嗡嗡一片。阳光在树冠上跳跃,捉迷藏。林子里凉凉的,偶尔一声鸟鸣,像青蛙受惊猛地一个弹跳坠入水里,涟漪散开,四周更为清幽,林里阴风如小猫的爪子样撩人。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里,枫杨树像沉默的士兵。

与寂静对峙了一会,我承认我不适合一个人探险,便蹑手蹑脚退出来。

林子外的田野一片阳光,青禾踩着同伴的影子排练着舞蹈。

数百条田埂如蛇游走,四处寂寥无人。

回头看枫杨树林,黑压压的,如一排波浪。面对着这排波浪,我兀自笑了,我知道它不会扑过来。它要守着水,与水为伴。我想到了熟悉的温暖,便埋头赶路回家。

后来,我在毛家坝、在礼仕湾、在泠江岸边,在九疑山里的潇水边,在湘江边,都见过枫杨树,一棵,像一根钉子,一行,滚滚如龙,与水随影相伴,互相歌颂。无论是孤独的一棵,还是热闹的一片,我都感到亲切,盖因我们家门口有一棵父辈种下的枫杨树,像伙伴一样,迄今还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