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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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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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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昌富

土苟叔死了,五十出头,肝病,死在床头。同年,真叔死了,五十不到,猝死,死在田头。父亲当时健在,晚上给我打电话,吓了我一跳,中年人最怕接到父母突然打来的电话。隔三差五,我们总是主动打电话回去,总是想预先发现一些端倪,做好思想准备。人到中年万事休,其实不是,是人到中年万事悲。中年是最无奈的年纪,孩子没长大,父母已经垂垂老矣,体力到了一个分水岭,事业仍是不见起色。而我们这一代人,又不同以往任何一代人。我们背井离乡,像迁徙的候鸟——甚至不如迁徙的候鸟,我们在南方的日子漫长,回到北方的日子短暂,心还没有安定下来,又要启程赶往南方,寻找物质的温暖。我们就像酒馆门前的酒旗,一年四季被东西南北风撕扯,不得安宁。但在父母亲戚面前,又不得不装着年年有余的样子,把他们的失望目光转移到各种礼物上,各种节日汇款里。其实我们多虑了,父母要的,仅仅是我们的平安。父亲在电话里伤感的说,这年情不对路,老人不死,死年轻人,尤其是五十左右的中年半截的人,还死得快。他要我注意点儿,生活、工作、孩子,用了心就好,不要执拗。老辈人说过,万般皆是命,逃不脱苦,就认命吧。我很感动,也很震撼,父亲一把年纪了,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居然关心孩子的生死了。

我也记下了,五十左右的男人,是很容易病殁或猝死的。

前几天,我突然想给在呆在老家的昌富打电话,又到一年年尾了,向他问候一声。我和他相处过一段人生最美好的学生时光——这种美好于读书成绩好的人来说值得留恋,而对我,却是一段非常痛苦难捱的时光,像蚂蟥一样叮着甩不掉,像吊着的鼻涕一样恶心,盖因我读书成绩不好,语数英史地生,物理化学,同学像抓了一把筷子,门门功课差不多,而我除了语文历史,其余都是漏洞。语文历史成绩再好,也填不满数英地生和物理化学的窟窿。对学习毫无兴趣,我想逃,其时刚分田到户,农民自私自利的积极性被激发得淋漓尽致,迸发的能量使得以前平静的农村改天换地的欣欣向荣起来。父亲和母亲在农村操持所得,足够供他的三个孩子读书。我在舂陵中学落榜后,回家无事可干,还断了父亲光大门楣的希望,想跑,广东的改革还在深圳试验,结果未出。往北,去衡阳工厂找我伯父,我伯父一直装聋作哑,没有回音。无处可去,清水桥乡中学收容了我,分班的时候,我和昌富分到了一个班。班主任欧阳维力在遥远的小学学习时光里,教过我们的音乐课。教过什么歌,就像老师教的数学定理一样,我一条也没记住,但我记得维力老师会很多乐器,在音乐课上别的老师只会用脚踏风琴,能清楚的听到脚踏板的哮喘声。维力老师上音乐课不局限于“扯喉”的脚踏风琴,还会用二胡、三弦琴。正因为这个,时隔八年,我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当年的音乐老师,现在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后来农忙,维力老师家里田插不完,我和昌富还去维力老师家里帮过忙,干过活。

昌富魁梧壮实,平头,发粗,眉浓眼黑脸方唇厚,站在哪,都身板笔直,像一站岗执勤哨兵。他和维力老师同属于平田大村。平田大村近七千人,历史八百年,在宁远北路只数一不数二,称宁远北路第一村,天下欧阳第一村……大村分为平一村、平二村、平三村、平四村四个行政村。维力老师家在村子南面,属于平三村;昌富家在村子西北面,属平二村;我家在东干脚,从平田大村搬出来的,属平一村。平田小学在维力老师家的附近。我和昌富一同在平田小学读小学,不同班级,不同年级,哪怕我一个劲儿降级,变成“酸萝卜”,也没同昌富同过班,脸熟,但不知其名。就像他一样,只知道我是一块“酸萝卜”。上了中学,我去了舂陵中学,中考的时候,我的其他科目成绩还行,单单生物只考了17分。就因为这样,我就到了清水桥乡中学复读。一到班里,好家伙,一个班六十四个学生,我们平田人占了一小半——选小学升上来的维力老师当班主任,正当其时。维力老师是“维”字辈,我是“昌”字辈,昌富也是“昌”字辈,我们很多同学都是“昌”字辈,“维”字辈是我们的父辈,长辈,压得住阵脚。维力老师当班主任,哪人敢捣乱?在平田人的认识里,长辈对次辈使用武力是合理合法的。班里另一半学生来自其他小院子,谨言慎行,比我们老实多了。我和昌富都坐在后排,成了难兄难弟。不过,他比我有女人缘,班里好看的不好看的几位女生都投书给他,我想,半个学期里,琼瑶的书他应该读了大半。那么多女生喜欢他,我并不吃醋,那些女生里,没有我喜欢的对象。

我家距离昌富的家,两里地吧。

只要有空,我就会往昌富家跑。那时候年轻,腿勤,喜欢跑。到了昌富家——他的家分成两块,住房一块,厨房火落一块。厨房火落大小像一口谷仓,木板门,门脚斜出,经风历雨,即使门框用铁线绑了两圈,还是摇摇欲坠。进门就是火塘,一塘白灰。他妈妈在家,火塘上就煨着一铁壶水,铁壶上一层抹不干净烟渍,像斑点狗。她妈妈不在家,一眼就看出来,门上袢里缠了布条子。昌富在家排尾。父母健全,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成家,每个哥哥都有两个孩子,分开过。他一个姐姐嫁在柏家坪后面的村子,一个嫁在鲤溪柏万城。知道的这么清楚,都是因为跟着昌富去拜访过。昌富跟着母亲过日子——他的母亲是平田大村的名嘴,讲话滔滔不绝,镰刀都割不断,不讨人喜欢。是不是这个原因,惹了很多是非,家人都不愿意同她一起生活。昌富终究不一般,读过书,深知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穷的传统。母亲生他养他,育他撑他爱他,他也深爱自己的母亲。正像一个古典的故事,全天下负你,我不负你。他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像阳光雨露一样滋养他,一切以他为中心。我看到了都羡慕。他家的厨房关着门,昌富准在另一处,在自己的房间。昌富有很多自己的爱好,读小说,写毛笔字,搞篆刻,还拉二胡。什么东西放在他手里,他摆弄几天就熟悉起来。这是我的能力办不到的,所以我另眼相看。他和他母亲也不是小气之人,每次我去他家,遇到饭点,他母亲唠唠叨叨,总会张罗出两个好菜供我们享用,厨艺很好,在香喷喷的饭菜里,我也就听不见了他母亲的唠唠叨叨。吃完饭,我们不陪她唠叨,回昌富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我喜欢这张带着木板棚顶的大床。我在上面和昌富同床共枕过不知道多少夜,聊同学,聊味道,聊平田的人事,聊到半夜,大地安静,头一歪就睡过去了。昌富练毛笔字,后来他在小姐夫家拿回一套《芥子园画谱》,开始练素描。画的白菜,我都羡慕,我没有他那样的手,一辈子都画不出那样有生命力的线条,一辈子都不能像他那样用几根线条就能营造出情境。然而,我喜欢他写的正楷字,一笔一画,丰瘦适宜,像练了半辈子书法的老师。过年,挂春联,我古怪的父亲从不买春联,也不写春联。我在平田的代销店里买了红纸,年三十了,找昌富写春联。大门写了“千年迎新春 瑞雪兆丰年”,从人家门前抄的。我觉得我的房间门上也要贴一副小对联,两个人脸对脸想了很久,想不出,还嫌红纸裁大了,手边没有现成的对联书,最后翻语文书,昌富咧嘴笑着说:要不上联写笔扫千军,下联写春回大地?那时候我正在学习写自由诗,一听笔扫千军,好,很霸气,就这个了。拿回家,被我父亲奚落,笔扫千军,杀气太重,过春节多祥和。一想父亲的话,确实有道理,要跑去找昌富重写,人家开始放炮吃年夜饭了,只得作罢。父亲把对联边上的红纸裁下来,裁成条,过年走人家用了。我喜欢武侠小说,也是从昌富那里拿到《多情剑客无情剑》开始的。总以为刀光剑影才是男人的不二选择,而这么多年,江湖却只赐给了我一场平庸的生活。

那时候,农村中学的升学率只有百分之几,真正的百里挑一,考个县立师范,就算祖坟冒青烟了。我和昌富的祖坟,那时只能冒黑烟——所在的山上,经常被火烧。这却做不了我们中考落榜的借口,我们还没成年,还没有闯荡江湖的证明(文凭)和一技之长。当我们真正面对社会,其实选择不多。我也知道了,村里为什么那么多青年愿意跟在父母后头老老实实种田了,实在是无处可去,没有比种田更好的选择。憋屈也罢,愤怒也罢,悲观也罢,这些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还好,昌富打探到九疑山学院民族班招生的消息,我又不想马上跟着父母下田做事,父母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一生就这样被定格,都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两厢情愿,我又抛开锄头把子,继续在学校里历练。九疑山离开平田老家百多里路,九疑山学院民族班的学生来自四面八方,除了宁远本地人,还有蓝山、道县、零陵、汨罗的。在这里几乎没有熟人,没有宗族团队,但对于昌富来说,他的异性缘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好。本地女生青睐他,汨罗女生给他送围巾,蓝山女生经常向他问问题,缠着他。我也明白了,一个人招人喜欢,与家庭、资本、学识、来历毫无关系,只要外表俊朗,有几门拿得出手的才艺,女生就像蝴蝶闻到了花香,不请自到。我那时候迷恋外国的拜伦、达里奥和中国的徐志摩、戴望舒,对女生的青睐也很心动,却从来没有收获到一个秋波,我长得潦草,命该如此吧。离开九疑山之后——可惜,昌富的书法、绘画、篆刻、音乐等天分,在这里没有得到发扬壮大。九疑山美啊,九疑山的姑娘美啊,带着这些,我们离开了九疑山——哦,昌富还带着他心爱的姑娘,他已经沉入爱河,品尝了爱情迷药……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谈恋爱,这让我想到他家厨房摇摇欲坠的木门,难道与这个有关?离开九疑山,我们到宁远四中,完成欠下的两年学业。这一次,我们不在一个班级了,他和他的朱丽叶在一个班,我找到了清水桥乡中学的几位同学,和他们一个班了。

回忆回忆,我想,我就是在这里和昌富分开了。

不是精神上的分开,我们仍然情同手足,虽然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但我们的心思没有变过。他在学习,他在恋爱,他管不上友情了。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女生,想了想,又一无所长,做的是白日梦和单相思,每天除了间歇性神经病发作几次,让自己难堪外,无一益处。成绩也拉胯。而这时候,南方的改革经过深圳的试验之后有了新的局面,我头顶上的铁幕裂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存方式。虽不可知,对于混日子又不想碌碌无为的人来说,仍可一搏。好吧,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一个人投向了南方,扬言要去陌生的地方混出个人样来。昌富继续在四中学习,我离开学校已经不能回头,开启了我一生中最为漫长的飘泊和流浪。整整七年,最好的青春年华,我撒在了广东各个城市的水泥路上,血汗耗费在了石场、码头、修路、建筑工地上。没有什么可以拯救我。那七年,我是不可救赎之人,我也愿意用汗水的湿渍、繁重的劳动以及挨饿来修炼、锻造自己。我和昌富,整整断了七年的联系。七年之后,他带着女朋友在东莞油柑铺五金厂上班,打工挣钱。而我,还没有结束流浪,在东莞前往潮汕的路上。在东莞的时候,我向昌富借了三十几块钱,他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逢人就唠唠叨叨,这个老太太最后终于把我向她儿子借钱的消息传到了我父亲耳里。我父亲平生最不喜欢听冷话,兀自帮我把这三十几元还给了昌富的母亲。若干年后我回到家,我父亲还没忘怀,嘱咐我交友一定谨慎些。我有点纳闷,昌富是那种使手段的人吗?我一直没问过他,他结婚了,带着老婆,不是在东莞,就是在老家,其中还在云南呆过一段时间,为了生活在努力四处奔波。我自离开潮汕后,一直在广州按部就班的活着。回到老家,两个人有了成年人的责任、义务、难处和困境,偶有一丁点的生活喜悦来不及分享就人在他乡了。人与人心一淡,就薄情了。

家里的朋友也会偶尔提一嘴,说看到昌富骑着小摩托,在柏家坪街上买菜。他人“发体”了,有原来两个人那么壮了。哦,昌富胖了,胖的小摩托要罢工了。而我脑海里的昌富,还是英姿勃发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副俊朗清秀的样子,眉浓眼黑脸方唇厚,站在哪,身板笔直,像一站岗执勤的哨兵。

母亲打电话,吓了我一跳,神秘兮兮说有事问我。

什么事?

你记不记得你爹的葬礼上,昌富来过没有?

我便回想我父亲去世的那几天赶来我家吊唁的亲人和朋友,怕漏记,又打电话问弟弟月祥,回说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过昌富露面。我便问母亲,昌富怎么了?

母亲惊讶地说:昌富前天夜里死了。他和你是朋友,我问问你,你父亲过(死)的时候,他有没有来送别。来过的话,按惯例我得去送一程。没有来,我就不去了。唉,家里的哪本人情账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了,你看到过没有?

我再问:昌富死了?

母亲在那头说,昌富前天死了,夜里哪个时辰死的都不晓得,他自己住一间,早上喊开门,喊不开,怼开门,人在床上死硬梆梆了。你们读书的时候一起耍的,他年纪和你是不是差不多大?你父亲在生的时候就讲过,这年情不对路,老人不死,死年轻人,尤其是五十左右的中年半截的人。你要小心点,小心身体,莫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昌富死了,我迷幻了好一会才确定。五十出头的昌富,我年纪一般大的昌富,眉浓眼黑脸方唇厚的昌富,多才多艺的昌富,胖子昌富,和我同床共枕过的昌富,于2023年12月24日死了,死在了家中的床上。我有点心惊胆战,五十出头的人啊,儿女刚刚成家,正需要昌富搭把手呢。我2022年11月28日脑梗死,幸好没有死在医院的床上,但能不能像昌富,有一天,死在自己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然后免去火烧之苦,肉体埋于深林中,大地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明天,每一天都像战斗,还有,每一天的战斗都要在当天结束。疾病、意外、明天哪一个先来,我都接受。我已经十分脆弱得无法折腾,每一种打击都可能是灭顶之灾。同床共枕过的昌富将变成一具白骨,这的确十分惊悚,但最后变成一副骷髅也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昌富没有遗言留下,昌富有遗言吗?应该有的,只是不想添乱,而一句话不留,潇洒地走了罢了。我有点遗憾,那天打电话给他的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想到马上过年就能见面了,并没有实行,现在冥冥中成了我自己留给自己的宿命的见证。同时也警醒自己,想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打,或者是叙旧,或者是最后的告别,或者能救人一命也未必呢!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中年人,不能直视,也不能解释。

昌富走了,这只是开始。

我不相信有来生,他知道我们都是性情中人,所以,我不说来生再见的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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