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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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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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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森林

森林是大地的铠甲。

没有森林的大地只是一块破布,靠着这块破布维持生活的人,就是我们农民。我们村前本来有一片森林,里面有狐狸、野鬼和数不清的坟墓,里面的鸟叫都不一般,哇哇地,大人说这鸟吃了尸骨,所以对人类充满欲望。晚上,月黑风高,夜枭不知道藏身于那个角落里,哇——哇,一声一声,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村里人便拉下窗子,吓唬不甘安静的孩子“别出声了,野人婆来了”。野人婆的故事人口相传,个个都知道。甚至说野人婆就在森林里,手挽一个篮子,捡着牛屎狗屎,一动指头,这些粪便就变成了香喷喷的饼干,吃了她的饼干就着了她的道,半夜她就露出本相,掏人的肠子吃。野人婆没见过,但在森林前边的空地上,狐狸三五结队,在月光里跳舞、追逐、狂笑,村里是有人见过的。除了这些,还有野鬼,德爷要砍一个镰刀把子,偷偷溜进树林,蹑手蹑脚,在寻找合适的树木的时候,在一条长满茅草的路上,看到一个穿青衫子的老辈人埋头赶路,德爷想起他是村里刚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洪爷,头皮一炸,眼一花,就不见影了。德爷朝着那个方向尿了一泡水,啐了三次唾沫,提了锯子,大气不敢出地溜了出来,看到井边有挑水的人,按照老辈人说话,只要叫出第一个碰到的人的名字,对方应了,灾祸便转嫁了出去。距离太远,德爷眼巴巴地看着那人挑水上来走了。后来德爷患上了哮喘病,胸口天天憋得慌,才把这事说出来,人家笑他,他无可奈何,说不信就算了。

但这些并不足以让村民把那片森林砍倒、清除。砍倒这一片森林缘于上级的一个造地计划。自王家冲到平田,一条水路八里长,大大小小的村子五六个,人烟稠密,田少地少,为老百姓想事的公社领导一合计,这片森林就成了阻挡生活进步的敌人,砍了去炼钢铁,荒地开成庄稼地,一举两得三有利。分片分组,生产队进场,大大小小的路上,都是肩扛木条的人,据说大的树木,四个人才能抬到马路上,一路上要歇两回。清场之后,推土机进场,把山包坑洼推平,还划成一片一片,由各大队分配到各生产队。早上起来开门,再也看不见铠甲一样的森林,而是一块光秃秃的庄稼地,里面凸起一些包块是有主的坟墓,而无主之坟,已经被人民踩在了脚下。土地无言,忠实地记录着岁月,任由人装扮,配合着人的意志,呈现历史格局。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在这片新荒地上种过高粱、红薯、花生。我一直不明白,生产队为什么不种玉米。茶叔告诉我,种不得玉米,容易被祸害,得不到吃。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只有玉米容易被祸害。生产队成为历史之后,这些地划分到每家每户,由每个当家人自由发挥,什么有行情就种什么。猪销往广东,供不应求,地里就种红薯;集上西瓜好卖,一亩地的收入、胜过卖两头猪,那就大家种西瓜。种西瓜的日子,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地里西瓜种的太多,外销又没有打开,只能每圩在集上卖,根本卖不完。为了销掉地里的西瓜,主劳力挑着大筐,走村串户的卖。家里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了,东干脚亲戚家里有卖不完的西瓜,借着各种理由来东干脚走亲戚。东干脚热热闹闹的,像过年。村里的人受了感染,纷纷出来,嘴上说去西瓜地里看瓜守瓜,其实图个新鲜,在瓜地里游玩,在瓜棚里搞“赛瓜会”,在月光下说卖瓜的有趣的偶遇。不是卖到姑嫁到的村子,就卖到舅家所在的村子,你卖到我家亲戚所在的村子,我卖到你家亲戚所在的村子,而且都送了一个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融融乐乐,抹除了家的界线,像一家人了,忘了月光是那么皎洁好看。越讲夜越深,声音越细,眼皮睁不开了,明天还得卖瓜,去哪个村子卖,哎,不管了,先睡了。皎洁好看的月光里,地里的西瓜像一个圆溜溜脑袋,看着坟墓边的瓜棚,守护起人类来了。月亮在蓝色的天空里踽踽独行,守着千古不变的约定,为大地披上光辉。这光辉如银粉,让所有的植物隐去了真实,宝贝起来,神秘起来,遥远起来。

我家地大,收了西瓜,紧接着翻地,预备种萝卜,喂肥两栏洋猪年前好出售,过一个安稳的年。我讨厌一个人挖土。或者是我不满家里养那么多猪的。养那么多猪,一年下来,也没存下几个钱。我在街上看中的“飞鸽”牌自行车,最便宜的一种,干瞪眼两年了,都没能骑回来。双脚踩在新翻的微凉的泥土里,看着附近树瘤一样的村庄,心里就有一些悲凉,我二十岁了,团团转转,偌大的坪子上,像我一样血气方刚还在挖土的,只有我一个。远处只有挑着一担大尿桶给早白菜浇水的三猴儿。他有三个孩子,老婆三寸钉高,里里外外他一把手操持,他身子小力量小,只能靠自己勤劳,耐得磨蹭了。三猴儿快五十岁了,每年都种一大块地的白菜,从腊月头卖到腊月尾。年三十上午,都在集上卖白菜。他乐此不疲,在苦役般的劳动中找到了快乐,我在这枯燥的劳动中体会到了苦役般的痛苦和绝望。烦躁起来,认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父亲也不能给我指引一条幸福的路,让我每天挖土。四脚落土,对于一个不安分种地的年轻人来说,万念俱灰。地头上的荒草里,有三尊坟头耸立的旧坟,并列在一起,荒草窸窸窣窣像他们在耳语。我想起了德爷在林子里遇鬼的事,太阳刚偏西,蓝天郎朗,村前晒谷坪上空荡荡,村前的石板路像溪水一样泛着青光。村门口的树像一把一把小刀戳着,在捍卫着自己的生存权。我又看向三猴,他一直在点灌他的白菜,苗子刚出土吧,我都看不清他灌的是啥,只是看他翻飞着手,一行一行走着,样子像邀请贵宾一样专注、庄重。他像大地伸出的食指,不断地做着点头哈腰的动作。这是两个人的大地,他旁若无人,我愤愤不平。在初秋阳光里,苍凉无比。我用劲挖着土,肩关节生疼,我并不在乎,我在内心的世界里寻找着离开这一片土地后流浪的依靠。土地是一个漩涡,她会很专注的消耗一个年轻人的热血和壮志,把年轻人变得平庸无比,一辆自行车都买不回来。

我选择远走他乡,像一粒豌豆射手吐出的牙齿,射向大山之外的南方。

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不要回来的想法。

我不是惧怕劳动,我害怕看到那种简单重复的劳动在我父亲身上演一遍,又在我身上上演一遍,每天的歌唱像狗一样疯狂冲着大山反复吠叫。

我害怕回头,回头撞上树瘤一样饱经风霜的发霉的村庄。

我发誓,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终于,在父亲说我“烂了几回头”后,人模人样了,但我老了,像父亲一样,离不开那些温暖、感动他的往事了。我想德爷,茶叔,甚至和我一起在大地上劳作的三猴儿。我想什么,就失去什么。我想德爷,德爷为了家事,气不过,抓了一把耗子药吃,六十出头了,都没让自己得个好死。我想茶叔,茶叔的儿子一如当年的我,跑到南方如鱼归大海半年没消息了。我想三猴儿,我母亲说近几年没看到三猴儿在街上卖白菜了。我想父亲的坚实与伟大,父亲连呼吸机都没来得及摘下来,就奔上了黄泉路…… 时间的变化,往往会超越人的想象,让人一年一年明白,人不过是时间里软弱的蠕虫,建立的所谓的丰功伟业,不过是海市蜃楼,看似抓住了,拥有了,其实,像水又像风。我想起了荒草里坟头,是他们在人间耳语,还是风在抚平他们对人间的不满。并羡慕起城市的公墓,死人埋一堆,白天黑夜做鬼都不寂寞。岁月如流,每天都是一样的,人间在岁月的塑造下,每天都不一样。一晃眼,我挖土种萝卜的大地,又回归了自然。从王家冲到平田,七八里水路,那些荒土坪子,数百亩的庄稼地上,连同屋前屋后,都种上了树,像以前一样,连接到了山上漂浮云雾的林场。人们双手毁掉的森林,现在双手奉还了回来。在树木成林之后,一个一个老去,或在山头,或在门口,都一样望着一望无际的森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他们当初看到的大地,本来的样子就是草木葳蕤,一眼望不到边的。

森林像一朵落在地上的黑云一样深幽。

像我在文章里写过一样,“茶叔见我无所事事,告诉我,枞树林子里有野菌子。

只要说是野的,我觉得就很珍贵。不去捡一把回来,就浪费了自然资源,甚至算暴殄天物。

从村子里走出来,回头一看,我才觉得天青地静。

东干脚现在可谓鸟枪换炮,当年的黑瓦垛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楼,雨后春笋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在午后的阳光里,肃穆肃静,不但没有人间烟火的温暖,反而有了鸡犬不鸣的寂寥。我们在他乡拼搏的时候,东干脚发生了变化,我们错过了参与,还活在当年的情境中,不敢相信这变化后的村子如此现代,但又不得不接受这变化。心里的失落,无法名状。带着小小的惆怅,一路上低着头。田埂路边,茅草一丛一丛,狗尾巴一片一片。田里的二禾生机盎然,可扫视一眼,看不到边的田野里,看不见一个荷锄而立或行的种田人。

上了坡,左边是一堆坟墓,坟头对着千亩良田。沉默如石头。右边是两棵被藤蔓缠绕的油茶树。油茶树脚边,羽毛草一根一根,像大地的一只一只耳朵,晃都不晃动一下,像在凝神倾听。往里走几步,又是一堆坟墓。我记得这是我家先祖之一的坟墓,清明节来这里挂扫过。再往里,是一排一排的枞树,左右行距都很整齐,一眼望不到底。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枞毛。我仔细地看着,不知道哪里会冒出粑粑菌、天鹅菌。”

林子里除了干燥的黄枞毛,泛红的杉树刺外,干干净净的,不长一草。偶尔见到一些凸起的小土堆,这是塌陷的坟墓。坟上黄泥干干净净的,青苔都不长一撮。寂静里,听见自己嚓嚓的脚步声,有点不习惯,好像后面有人跟踪一样。走出林子,到分界的土埂上,土埂上的茅草高过我的肩膀,密密麻麻,一路窸窸窣窣,顶上的风旋下来,在草里吹出一个耳朵的形状,向我扑来。两边的树林,形成了两堵围墙,密不透风,把林子和外界隔离了。面前除了笔笔直直的树干,就是贴着地面的坟头。风过林梢,呜呜呜,像与鬼嬉戏一样,飘过头顶,飞到另一边的树林。我想起了德爷,如果他在路的一头看见我,可能也会把我当作一个鬼魂。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举目四望,四周都是树林,不见一丝烟云,我像被囚在了森林牢房里,头顶的蓝天亮澄澄的,一丝云絮都没有。空地边上荒草里,我数了数,一共四堆高耸的坟墓。我想,鬼和人是一样的,有感情,有向往,有不平,也就有人的短视、无知和愚蠢。我开导自己,但始终不愿与坟头上的几捧新土对视。死亡是一个漩涡,我们活着唯一的努力,就是让自己离那个旋涡远一点。为了远一点,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人和真理的距离。受了四周树林的挤压,我想,茅草再要高过我,我就要窒息了。前边有一个小小的土丘,集合了这一片庄稼地里的石子、杂草、荆棘等无用之物,上面长了几丛黄荆子,黄荆子枝头的紫色老穂还在,被新芽簇拥着,被风儿轻轻摇动。我绕过前边树林,面前又是一推新土,面上草皮贴得整整齐齐,上面的车前子正在发芽重生。我惊了一跳,这又是谁的坟墓?旧的坟墓或许已经尸骨无存,而这新坟呢?还好我不知道坟主是谁,没有交织,没有感情,没有故事,平平淡淡,不足挂怀。我一个箭步冲上小土丘,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枞树和杉树,像天空里的乌云,我是被乌云裹挟的一只鸟。我寻找村庄,寻找瓜棚,寻找河流,寻找炊烟,寻找水田,只有拂面而来的风,带着枞树浆的味道。我又想起了德爷,晴好的三月夜晚,他带着我和他的孩子,一行三个人,一个人提着渔火拿着鱼梭,一个人抱着一捆枞膏浆,一个人斜挎着鱼篓,悄无声息地下到水田里捉泥鳅……为了准备枞膏浆,我们上后头岭爬了许多棵枞树,肚皮都划出了血痕。而现在,可能是举手之劳,然而又泄气,现在的稻田种了烤烟,别说泥鳅黄鳝,连福寿螺都活不下去。德爷死了,他的孩子溺水也亡了。不,不,算不上什么,我的父亲也走了。

说这是父辈留下的森林,不如说这是父辈的一种忏悔方式。

原来的树林倒在他们的刀锯下,现在的树林,却茂盛葳蕤在他们百年后。

与其说这是一种补偿,不如说是父辈的醒悟。

所有的村庄都隐匿了起来,唯有高高的阳明山在天空下,用一条曲线画出波澜壮阔的天际线,让这穷乡僻壤隐匿在天空下,让这苦寒之地有了一份清淡人烟。我寻找父辈的足迹——他们落在各处的坟墓,他们终究回到了大地,用树根倾听人间的声音。想到这里,我找到我家的庄稼地,已经树木葱郁。我懊悔的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初莽撞的山地少年。我是怕鬼的,尤其在这寂静里,我怕遇到很多熟悉的消失了的面孔。于是扯下一根拇指粗的黄荆子,掰去细枝,一路甩着,呼呼地,给自己壮胆。

回到家,跟母亲抱怨说,树林里一地干枞毛,连鸟屎都没有一泡。地里还有一堆高大的新坟,坟上花圈犹新,瘆得慌。

母亲说:那是三猴儿的。

我顿了顿,感叹:粘在庄稼地里一辈子的三猴儿,这一回缩进土里了。

母亲感叹:他哦,如今自在清闲了。

过了很久,我已经离开了家乡,母亲来电话,问我,我那天在树林里,是不是把棍子甩得呼呼响?我说是。母亲说,三猴儿老婆没说空话。她在林边的竹林里扯竹笋,猛听到林子里呼呼响,吓得都趴在地上了。后来看到你一个人甩着棍子出了大路,才缓过神来。我说没看到她人呀。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三寸钉,现在年纪大了,老成一团了。我没告诉母亲我为什么一路甩着棍子。我无奈的摇摇头,想到一辈子粘在庄稼上的三猴儿,他的身体牢房崩塌了,他魂魄没于这片森林,现在得人生大自在了。我还得继续在人海盘桓、服役,只是望着家的方向已经不像当初一般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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