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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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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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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家坪的黄昏

打小就听到两个地方,像两面镜子一样,立在平田院子左右。左边是柏家坪,区公所、新华书店、税务所、电影院所在的地方。右边是清水桥,我们乡政府的驻地。我五姑嫁在清水桥街上,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又寻短见了。大人和我们许愿,一个是去柏家坪看电影,一个是去清水桥赶闹子。在大人眼里,孩子只会爱热闹。柏家坪的电影院是很简陋的,检票口像猪圈的入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里面黑乎乎的,是放映室楼下,要下几级阶梯,经常是磕碰了脚后跟,跌跌撞撞,蹦到过道中心,还不敢张口骂人——老师说要文明礼貌,四面黑洞洞的,虽不知道老师在哪。过了过道,捞起窄窄的木门上布帘子,挤进去,影院里面很宽大,简易的长木条凳被各种屁股磨得发亮,抬头可以见到白光在瓦缝里窥探坐在木条上看电影的一层黑压压的人头。挂银幕的地方还是木板戏台,我父亲带我来看过《大闹天空》,演戏的猴子在上面踩得木板通通作响,比乐器班的鼓声还大。我长这么大,那次是父亲唯一一次带我到镇子上看戏。票是税务所的人在我们村蹲点,住我家,送了我们好几张票,父亲邀请了几位邻居一起去看。后来看电影,都是小学班级包场。我只记得有部电影叫《少年犯》,电影内容忘了,“妈妈呀妈妈呀”倒是挂在嘴上经常哼两句,哭丧一样,很有感觉。我本来应该是清水桥的常客,可是五姑死了,好多年我都没去过清水桥。那是一个让人伤心的地方。无论赶闹子的场面如何热闹,我感觉也是冷冰冰的。

上小学的时候,我还私自去过柏家坪。

在柏家坪看电影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向前看排队走,我还是看见了苦楝树下大门上挂着绿牌子的新华书店四个大字,哪怕是四个繁体字。

我姑奶奶在世前说我从小就爱书,在大伯家翻出绣像版《水浒》,赖着不还给人家,藏在枕头下不给旁人看到影子。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确实迷上了连环画,除了向同学借,有了钱,只要天还亮着,我还悄悄一个人往柏家坪跑。近4里路,不到一个小时,跑一个来回。父亲知道,只是说我这样下去,以后和老九一样,一世人不得“纱裹”,忧心忡忡的,要打我,见我人高马大,不比他矮了,他又下不了手。纱裹,温饱的意思。老九喜欢读书,上山砍柴,走路手里都要捧一本书。面对大家的讥诮,他面无表情,不以为然。年少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会“起于陇亩之间”的,结果没有,最后落到“偷书不算偷”的境地。我父亲不说我拿钱,只是怕我成为老九那样的人,铜不铜,铁不铁,一辈子只能做边角料。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老九不是读书才堕落,他堕落只因为他懒。人家会种菜、会种烤烟,会养鸡鸭,他只会上大岭砍柴,还嫌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的明天寄托在书里,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子,在哪。但我不会学老九,因为我不怕吃苦。

柏家坪是个好地方,也是一个陌生地方。我只认得电影院和新华书店。电影院是仓库一样庞大的瓦房子,盖的瓦颜色还很杂,红的黄的夹在黑的中央,像灯芯绒裤子上面,打了无数个奇怪的补疤。而且在街上,人潮汹涌,说不定就有熟人,熟人就像探子,他们更在乎我父母,不会在乎我。新华书店里在水塘边,旁边一条泥沙马路进去,就是砖墙刷了白灰的区公所,铁门,靠墙有棵歪脖子榆树,地上有小车,二层楼的青砖墙上长了一片青苔。进出的人都低着头,表情严肃。我想我祖宗十八代,没一个做官的。最后买了书,立马往平田院子的小河边跑。那里有我的鸭子,我的使命在那。

我没想到,中考的时候,我会考到新办的柏家坪区中学。报道那天中午,父亲挑着行李送我,一头一只木箱子,里面有一床被子,箱子是姑父奖励的;一头是一捆稻草一张席子,卷着,外边挂着一个装衣服的白铁桶。稻草是铺床用的。父亲不觉得寒碜,我也不觉得寒碜。我们打小就睡在稻草上。学校没有自己的校舍,借寄在开荒小学里过渡。开荒小学是寺庙改的。大门常年紧闭,走侧旁的小拱门,进去一条长廊直接拉过两个天井,凉气逼人。旁边就是教室,教室里摆着座椅板凳,没有一个学生。走到最后,发现了男生寝室。父亲让我先进去,有的床铺上已经放了一把稻草。我找了靠窗的一张上铺,挑着行李的父亲才搁下担子,解掉绳子,竖好扁担,帮我把床草推上去。我上床把稻草拖到中央,便要父亲回去。一个是怕同学看到我的父亲,一个是我家里的鸭子随时需要人照护。父亲一年四季风吹日晒,浑身黝黑,黑甲虫一样,胳膊儿像两条丝瓜,却眼眸闪亮。重要的是,脑袋中央的疤痕,一左一右,光光的,像半边月亮。而且他还喜欢不戴斗笠。如果吓到同学了,落在我头上,我难以解释。父亲把箱子挪到墙根下放好,按了按面上的盖板,拿过扁担,说礼拜六了你就一个人回,走路不要看书。他还是担心我一边走路一边看小人书。走了两步,又掏新穿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绿色的两元票子,卷成小棍子,递给我,温言说吃不饱,就买点吃的。说完,又推了推床腕子,纹丝不动,感觉踏实了,才拿了扁担绕过几张床,出了寝室的木门。

父亲走了,离开父亲的视线,就像小鸡离开了山鹰的视线。

在床上,坐了半晌。

我自由了。

窗外面是一方水塘,绿水上有三只鸭子在靠近塘埂的水面游走。东面的坡上一行垂柳,绿得像绸子。南面的塘埂上是一条发白的小路,外面是高高低低层叠的田亩,过不多远,是碉堡似的红砖窑,是站着几根高粱杆的庄稼地,是碗口粗笔直挺拔的白杨树。寝室门外的过道上,断断续续有人走过。我希望听到声音,不同于平田院子的口音。外面却只有影子和脚步声。铺床,把白铁桶拿到床上,白铁桶还热乎乎的,抓出桶里的衣服。母亲用了麻线绑背包一样绑了,每一件都叠得整齐,有了棱角。解麻线疙瘩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离开家了,从此一个人了,鼻子就酸了,哼了几次,都不通畅。想到了碣石潇湘无限路。我离家这才几里路!

读书是一件苦差事,对于农村学生来说尤其。

奶奶说山窝里出凤凰,茅窝里出大笋,完全是迷信。成才是要条件的。而乡村中学的人才,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老师鼓舞还是有用的,就像知识,学到了就有用,学点皮毛就铜不铜铁不铁,成为边角料。学校里的年轻老师都是零陵师专毕业的,还都是农村出来的,他们用自己作为榜样,引导我们向上走,努力一点,以后就能考个师范学校。

最轻松的是下午放学后,匆匆吃了晚饭——那个时候总是吃不饱。食堂的郑师傅煮熟了饭,用木勺子刨了又刨,把一锅米饭刨得像棉花一样蓬松了,才拿了做模子的碗,每一个人分一碗。吃完饭,洗了碗,走出圆拱门,一碗饭就消化了。好在身边有老师,太平的张老师,礼仕湾的李老师,或者一个人在马路边独自漫步的校长,转移了注意力。我们沿着学校左侧的墙根转弯,进了稻田——那时的二禾长上来分蘖了,田里的水三四指深,刚好淹到稻眼。天气热,水面还浮着一些泡泡。久晴不雨,田埂都发白了。走过几段田埂,爬上一个土坡,面前一个水平如镜的大水塘,四边种着白杨树,碗口粗,单单挑挑的,挂着一树稀疏的叶子,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西边的太阳正要落山。山还是阳明山的余脉,起伏不定,黑不溜秋的高高一溜,峰峦像一条过冬的病牛一样嶙峋。柏家坪离开西山有八里路吧,八里路长的水田,夕光平铺过来,像甩过来一匹锦缎,铺在水田里。水的平静,光的金黄,禾苗的翠绿,一行一行,一溜一溜,一片一片,两眼看不过来。霞光从山的影子下漫过来,盖在柏家坪镇子的原野和瓦房上,一片金光闪亮。扭过头,顺着层层叠叠的水田向东看,又是数里长宽的一片金光。周边的唐家洞、左洞,蔡地里,像是桔黄画布上的几滴墨汁,意境深远。这是山地里味道独特的黄昏,其他地方离山太近,空间受限,看不到这种宏大气象。柏家坪镇子南面,也是种着白杨树,不知道多少棵,好像堆在了一起,密不透风。把树下的几座泥瓦房子,营造的像山村老屋一样荒僻幽静。后面的山上,像放了一群牛羊,满山都是牛羊一样大小的石头,在橘黄的夕光里挤在一起,低头吃草。

农人拿着白铁桶,趁了晚风,在田中央的水塘里,一桶一桶,提水浇田。

他们裸着的上身披着一层莹亮的夕光,不断勾勒出劳动的曲线。

大家在塘埂的草皮上坐下来,欣赏这壮丽景色。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这夕光遍地,苍凉四起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我是知道的。他是不是在干着我知道的事情,比如在田里锄田,或在蹲在河坡上看鸭子,还是像提水灌田的农民,趁着天光,抓紧时间,一个人往田里灌水,挥汗如雨?我看不见他,但我心里的疑问像一把刀悬在我额上。看到山下宽广的田野,我突然品出了一些味道,在镇子里做农民,在村子里做农民,只要弓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怕能吃个肚儿圆,也是一生苦役,看不到富贵的希望。老师说农民子弟的希望在读书,吾辈当努力,农民呢?土地像刑具一样拷打着春夏秋冬,岁月悠悠,没有答案。

夕阳卡在山顶的凹槽里,奉献最后的光辉,光柱子如剑刺向青天,却是一种告别。

我突然想起了老九,他手里不应该只拿一把砍柴的刀,和一本消磨时间的书。而应是离开乡里,去投身天涯。哪怕像一片虚无的光,也是谋求生机的光,生活精彩很多。我笑了笑,为这个荒唐的想法,没想到却在我心里撒下了一颗远走他乡的种子。我注视山顶上敛了所有光辉浑圆的落日,另一边,早晨开始了。我想。

天色暗淡下来,柏家坪的人家开始亮灯,一盏油灯光一盏油灯光,在木门里像一枚小小的夕阳,橘黄的光线,照见离乡人的惶然、悲伤和不安;照见操持家务的人,迷迷糊糊,摇摇晃晃。

黄昏里,心猿意马的少年,正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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