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黑暗以夜的名义降临在湘南山地。
村里人拉亮电灯,在黑的夜里,迅速开出一片繁华。没有人在意这一片洁白,他们已经从黢黑暗淡清冷的油灯火里走了出来,正忙于营生算计愁苦享受,无暇顾及既成事实的变化。他们把所有时间都利用了起来,劳作、打牌、上街、看电视、玩手机,抽烟,发呆,不给自己一点闭上眼睛思考的时间,或者,事事由季节和节气安排早约定成俗,没有人愿意多动脑筋去做一些改变——政府会去计划和安排,农民想多了,都是白想,一日三顿才是脸面,按部就班,快乐一天就是一天。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祖祖辈辈一直不是这样过来的吗?农村不产圣人,都是一帮脚踏实地讲求实在的农夫,是一帮现实主义者,眼光跳不出祖宗三代。每一个都是硬铮铮的汉子,很多人看到的却是愚昧和守旧。
夜里的乡村,模糊的景色是恐怖的。
大片田野如沉默的海,田野里蚯蚓一样爬行的溪水如大地之伤,庄稼地高高低低朦朦胧胧的庄稼灌木枞树苦楝树如一群阴兵,附近的院子如熄火的炭炉泻出暗红的光斑摇摇欲坠,阳明山像奔驰的野马在天底下尽情放纵——扭头向北,看向村庄,看到了村庄背后九甲岭上的孤星。——起初,我不敢相信,我还以为是找牛寻羊人的手电光。我屏息静气,张耳侦听,夜一团迷糊,大地清宁,没有一点声音。静夜里,虫鸣声声入耳,若有人在山顶招呼牛羊,传过来肯定不如虫声细腻、恐慌,而应是鬼哭狼嚎吼声连连。注视了一杆烟的功夫,那盏电筒射光一样的亮光,在山顶上一直没有移动,便确定,那是星光,架在山尖上的星光。什么星看起来能像电筒?我脑海里闪过很多猜测,北斗七星?北斗七星中的那颗星?天狼星?文曲星?北极星?还是金星?身边流水在重复着过去的调调,河上吊柏树肃穆清凉沉默。田野平铺直叙无动于衷,远方的村庄已经被夜压缩成一堆暗堡,唯有山的脊梁未变,用各种曲线,将天空与人间分开。
九甲岭是一座小岭上的山峰,却是那一排山峰中海拔最高的山峰,落在山顶上的那颗星星在昏暗中凿开了一个透光的洞,明晰了山影与天空的界线。
很多个夜晚,劳作一天的人们像闹钟一样守时休息的时候,天地在暗夜里为我舒展开来。我像喜欢暗夜的虫子,湘南大山里特有的宁静隐去了生活的苦难悲欢,只有自由酣畅的鸣唱,才能驱散现实的忧愁惆怅。
我喜欢家乡的夜。
这里没有城市或者小镇上的路灯、酒馆、影院、路边摊。这里没有想象,这里就像闹钟的指针一样,周而复始的绕着生活的原点转圈。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或者简化成四个字,衣食住行。不是一生,而是一辈辈人,在土地做的表盘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由早晚的鸡鸣狗叫形成生活的一个闭环,由春晓秋冬形成人生的一个闭环。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役,并一直在其中摸索快乐。就像点上烟卷吸上一口迷茫地看向远方的时候一样惆怅、放松和简单思考,然后感觉那些宏大目标可望不可及,不是双脚粘泥的泥腿子能干成的事,而安心抓起锄头把子,命便刻在了地上,也刻在了眼神里,认了一辈子的劳碌。由于大家的主要精力围绕一日三餐,乡村的外在变化极为缓慢,甚至数十年未变,泥瓦蜗居堆积了许多的灰尘,也沉淀了乡村的精神。虽然落后,就像乌黑的火塘,烟熏火燎的凌乱,却很温暖。生活的气息不仅在锅碗瓢盆,还在墙壁和房梁上。虽然简陋、落后、平凡,甚至庸俗,而这些,却是辉煌、发达、胜利的起点,结果是贫穷、幸福,还是按部就班、自由?这些都在酝酿,犹如虫鸣,夏季过去,秋天自然而然会到来。瓜熟蒂落,需要耐心,操之过急,便是苦果。我喜欢乡下这种遵守自然约定的安排,守恒正行,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因为大家都知道,历史不是几个农民就能推动的。乡村只是承载巨轮的路面,微小的农民,有时是可有可无,有时是不可或缺的楔子。是什么,全凭历史拨弄。
那时候,我是一棵刚萌芽的草,自以为,乡村大地都是我的营养钵。
那时候,我只是一棵刚萌芽的草,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九甲岭上的星,起初以为是寻找牲畜的人手电光,也曾怀疑是鬼火。她跟山贴得太近了,无论我走远,还是向前,无论我蹲下,还是仰望夜天,那颗星星始终在山顶的部位。星星和月亮一样被现代科技破解后,所有的传奇故事和美好愿望已灰飞烟灭。这是趋势,寻根问底不一定是需要一个答案,有时候乐在其中的只是过程。我也想过上山去,也仅仅是想而已。上山路在密林峻岩里,不仅陡峭,不说蛇虫,也无视半山上的坟场,但是这个举动,就会引来许多猜测和议论,我真有没有上山的胆子是一说,上山后发现星星在遥远的天上,或者在远山之上,徒劳一场是一说,下山后旁人的评论和指指点点是一说。我有没有必要那样追星又是一说。九甲岭让我在黑夜里看见了一颗星,我在黑夜里看见了九甲岭上的一颗星,这就是缘分。我看见的并非就是真实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安静地站在溪水边,任由星星曳着我的心绪狂奔十万八千里畅想山顶鬼斧神工的荒凉和明天生活的宽广与迷茫。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再属于湘南山地,而属于天空了。这看似十分荒唐,却不觉荒唐。我喜欢这种天马行空,也是我热爱家乡的原因。只有在家乡的星空下,我才不是一个多余的人,是一个自由的人,是我自己。
走了很远,跨山过海,无论焦头烂额,还是意气飞扬,我都忘不了湘南山群里的家乡。
家乡的质朴、落后、简陋、温情就像一本破烂的传世大书一样,我无聊、困顿、开心、喜悦的时候,都能在那本大书里,找到坚硬过石头的说教、哲理、劝谕和告诫。九甲岭上的那颗星便像如炬灯塔,穿过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是告诉我家的方向,也不是告诉我真理和思念,只是用身体力行证明本来如此。我们只要遵循路径运行,每个人都是一颗星。
黄昏之后,黑暗降临,不用恐惧,回家的路,有星光做伴。
黑暗降临后,离家千里万里,不用恐惧,星光一直在指引方向。
2024.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