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年,每一次走过旷野,都有一种悲伤在心头拂之不去。
在宁远北路,阳明山行至舂陵时,山往东西两边走,在柏家、神山下、板利园、清水桥、勒桑里和平田之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或为庄稼,或为稻梁。从阳明山里淌出的清水四面八方而来,在清水桥汇集,在神山下汇集,在双井圩汇集,汇为舂水,按照大地的旨意,穿田绕山,隐入草木,一步三叹地告别人烟。我的那些亲戚和朋友,就在舂水边的村庄里,和我一样,各自受着自己的生活。
从东干脚到皇家洞,得走过这片旷野。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去山凹凹里的皇家洞。姑父出门,在韶关南华寺做建筑小工,他大字不识几个,却给我姑妈带回了一大叠经书,都是旧书格式,右翻,竖排。我未经人生阵仗,毫无生活历练,其中认识几个字,去连不成句,翻翻,除了感叹经书的用纸真白之外,说不了其他人话。我到皇家洞,是皇家洞还有一些我留恋的温暖。其实姑妈刚养上二表弟,头顶一块手帕坐月子。而我的五姑,自害不足月。五姑年岁不足三十,我不知道她受了多大的蛊惑或者冤屈,非得用自害的手段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想正是因为年轻脆嫩,容易负气,宁折不弯,可生命却不是这样粗糙对待的。生命不是物,可以重新孕育或者再造,生命就是一根草,掐断了就断了,永远都接不回去了。而在气头上的五姑,脑袋里只有愤怒和绝望,像火一样要烧毁她,她断然顺从了烧毁,是非留给活着的人。她不知道,是非有时候可以转换的,而人们对是非的评论都带着偏见和时代倾向性,好听的像春风,不好听的像放屁,根本用不着拿生命做赌注。可是,五姑被愤怒烧毁了理智,像一匹鹅毛一样投进了火里,她不知道,从此之后,她都拽着跟她有关的亲人的耳朵根子,却听不到她的诉说了。
我喜欢一个人去皇家洞,那一头有素朴的四姑。
我喜欢一个人在路上,可以静静地想五姑。
我家距离皇家洞六里地,大路小路阡陌沟洫无数,我捡一条少人走的路走。过平田院子,我只从院子边上河坡上的青石板道走。一个人,跟着河流,随弯转弯,看脚下的青石板,看对岸河坡上的青砖房,听鸡鸣狗叫,想几个父亲的朋友,心里热热闹闹的过了院子,进入旷野。一条笔直的机耕道直通舂水边上的枫杨树林,那是一个地理标志,后边就是抗日名将阙汉骞的家,枫杨树林密密麻麻,又安安静静。我走小路,土埂,或田埂。我不是惧怕碰到熟人或陌生人。我一个人走,自由自在,不受任何影响,可以心无旁骛地想我的五姑。我那时十三岁,世界只向我起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里我只看到父母、四姑、五姑,像荆棘里长出的苦楝树一样,在湘南漠漠丛山里,孕育着一些小小希望。或者我长大,他们便是一片遮风挡雨的森林了。这其中,五姑尤为弱小,生活并不因她在姊妹中排行最末而少灌她一瓢苦水。他们踉踉跄跄走过六零年代,走出七零年代,在生产队里辗转磨练,刚吃上一口饱饭的时候——大家不议论,但眼睛睁开了,看到了社会在变化,五姑断然拒绝了向好的生活,是这样吗?那时表妹出生不足一百天,嗷嗷待哺,百日宴还没有做,她却抢先呈现了一场痛绝人寰地丧席!她考虑过女儿吗?这应该是她最疼最在乎的人,是什么抢夺了她的理智?难道她不知道一只活着的山鸡总好过死去的凤凰?抨击自己,但不是杀死自己。死不能带来公正,也不表示公正,这种无知脆弱的抗争,只伤害到爱你的人,或你在乎的人。
走过一条水沟,沟里的水,养育出一沟茂密的水草。
水草在水里飘荡,像大地伸出的无数条触须,以另外一种方式攫取阳光。
中午过后,就有平田院子的人过来,或者手挽着篮子,或者挑着一担畚箕,从铺着青石板的那头走来,到了水沟边,放下器物,把裤脚绾的高高的,露出白面似的大腿,下到沟里,右手薅水草,放到左胳膊上勾着,或者放到沟坡上墙着。清澈的沟水,在他们的搅动下污浊了。水沟上架着一块阔大的石板,后面是一个古楼的遗迹,构型是八角,在地基粗硕的石条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来八角来。一些笨重的长条石堆在一边,油草沿着石头往上长。原来的楼面,现在的空地,已经垦成菜地,一兜一兜的芥菜散开来,棵棵大如簸箕。下面是荒田,荒田边是浑浊的河水。对面是一条狭长的田野,细草茵茵,堆叠而上,至山脊。再走得一程,离村远了,离聒噪远了,离山远了,离在水沟里薅水草的人远了,前面的舂水、神山下的屋影隐隐在望,田埂路还有两个巴掌宽,高坡下,田里的紫云英稀稀疏疏,贴着地,还没醒的样子,而向北的一片,紫云英像上天铺下的云层,密密实实肥肥嫩嫩的绿茎,充满了春天的欲望,轻轻起伏着,从脚尖一路蔓延到数里外的清水桥。舂水河上的那一片枫杨树林,就像这片绿幔下放了一块石头突出一块绿来,河沿上落单的枫杨树、苦楝树,就像大头针一样,把这片绿色妥妥地钉住,不让砖头一样的村庄有一丝的僭越和破坏。
看到了绿色尽处清水桥的黑色房子的影子,我就想起了五姑。
五姑出嫁在清水桥。
清水桥是阳明山前一个繁华的小镇,像一张犁铧,尖角的两边都是流水。还有一条水沟从北向南穿过镇子中央,从河坡上一跃而下,投入到南边坡下的河水中,咆哮惬意而去。河岸上的几棵枫杨树眼睁睁看着那激流,浮在地表的虬根把河坡抓得更牢了。五姑在世的时候,我喜欢沿河坡而下,行到石桥,停下脚步,看飞流急下的沟水投进坡下大河所激发出来的浪花,水的叫声像绒布一样舒适地裹着耳朵,到处都是哗哗作响的声音。桥下的流水拉扯着天空,糊涂了界线,充满了诱惑,看久了,人就会不自觉的摇晃,我就走过桥,跨过闸门的青石门槛,街上板壁房子齐齐整整的立在水沟之上,被水牵引着,左右摇摆。黑狗的叫声就像一朵浪花,无数的狗叫成了另一条水沟。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清水桥了。
我努力的回想,我到底多久没有去清水桥了。
五姑不在,清水桥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我走过一块铺满紫云英的田,在长满嫩草和紫云英的田埂上坐下来,紫云英像海水一样围绕我。我看着北边。阳明山就在午后微茫的云雾后,那一方由灰而黑的影子,跟天空交头接耳的,就是阳明山。而眼前这一片,就是紫云英的世界,平静如凝,没有人影,没有飞鸟,没有烟雾,通通透透的,一览无余。阳明山上天空,白云堆叠。看着那一片白云,我想,五姑知道亲人在想念她,她一定会幻化成一朵云看这人间。我便盯着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寻找五姑的样子。云结成一排,彷佛地上的山有多少,天上的云就有多少。云像奔马,像山头,像棉絮,像轮船,像狮子,像熊罴,像一群牛羊,像小狗,像呐喊的老人,它们造型固定,一动不动供世人瞻仰,这么大场面,五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我又望向北边的山,父亲说,五姑的坟在黑崖之上的平地里。北边的山累如窑炭,一座一座无从分辨。垂下头来,五姑跟我们已经彻底永别了。这世间的一切,亲人朋友,美好丑陋,跟她都再无瓜葛。我还是看着那云,我想看到她忏悔的样子。
阳光很暖,我脱下了外面的单衣。
风很柔,带着紫云英的清新和三月的芬芳。
四野无人,我像这世界走失的孩子。
我哭丧着脸看着大地、天空、阳明山和遥远的村庄。
这些都是我的依靠,广袤、厚实、温暖。这些是我的一切,我是一个富有的人。
西边的山下,泥瓦的房檐下,我四姑在摇着摇篮。
然而,我还是有一种跑向清水桥的冲动,迎向风,一个人穿过旷野,只是,那一头已经没有等待我的人。
我没有看见苍凉,我心里却满是苍凉,但我并不感觉冰冷和绝望。
剥一根紫云英的嫩茎,色如薄玉,含在嘴里,泥腥气里,竟然有一丁点的甜味儿。南方的旷野,是一个懂味的伙伴。
我没有想过再过一周开春了,大地将摆一场喜宴,这片原野将铺上紫云英的红的花、紫的花。那时候,我还住在皇家洞的山凹凹里,看到的只有风云变幻的天空,我喜欢观看这种激荡,他们在天上演绎了一遍风云诡谲和世界的凶祥变化,就像一个人走过山川旷野。
现实的旷野却这么平坦美妙,就像字典一样,收纳了所有善恶,却那么的平静地安抚人心,像旷野边上的大山永不变色的面对天空一样。
2024.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