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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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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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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盖的北屏

站在门前,我想起了瓦盖的北屏。

北屏是个古镇,生于民国。他还有一个更古的名字,叫舂陵,生于西汉。当然,也有一个新的名字,叫柏家坪,生在一九四九后,延用至今。

我喜欢北屏这个名字。北屏,宁远北部屏障。宁远北部,有仁和、李家铺、双井圩、柏万城、永安、清水桥、候坪等立过乡的地方。候坪、清水桥还在阳明山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民国政府把舂陵命名为北屏,做宁远的北部护卫,一个是舂陵在小盆地中央,汇聚四方之人,能一呼百应;一个是有城镇的框架和机构,永州古盐道的必经之路,来往湘粤的,不管是行脚的,还是生意人,都能在这里投店歇息,在这里落脚生衍。四周的乡人来这里聚集、交易和消费,邻县的生意人来这里设店、卖货、营利。百十年时间里,北屏都是宁远北路的集贸、人居中心,生意红火,人文昌盛。

无论多大的商号,还是只有一个门面的小酒馆,无论是挂着黑字白牌的政府,还是插着小竹牌装着山货草药的麻袋,无论卖水酒的木牌子挂在门前的廊柱上,在游动的时光里静默如凝,还是卖米的商号大门边挂着的大板只写着“卖米”两个粉白的字。这些,都在瓦屋之下,简洁凝练的表明来路和身份,如泥土一般朴实自然。

瓦屋不仅是中国乡村的一张脸,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一个村庄,一片瓦屋,一个一个村庄,一片一片瓦屋,在水边,在山下,在路边,像一片霉菌在被大地腐蚀、噬咬,摇摇欲坠。农民像蚂蚁一样微渺脆弱,不遗余力还击着岁月的侵蚀,生活的逼迫,欲望的催促。在推动历史进程中,瓦屋是一种最为绵柔恒久的力量。成家立业,农民所谓的“业”,便是房子,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个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材,能自食其力的地方。农民的成年礼,是砸砖烧瓦,是种田种地,是自力更生,是独立支撑。乡村的新陈代谢,就是一代一代乡人交出血汗殚精竭虑所得换来的三间瓦房。苦累是枯燥的,坚守的成果,却是温软安心的。瓦房立起来,带来的不再是苦愁,而是有滋有味的烟火生活的继续。瓦屋庇护的人,开始为下一代着想,为下一座瓦屋寻找落脚的地方。一代一代,乡村长大了,像一片烟火烧焦了的芭蕉叶子在时间的风霜雨雪里迎来送往,屋里的人颤颤惊惊地度过一年一年轮回的春夏秋冬。

农耕是苦涩的,长久地提心吊胆生活,不值得留恋。

贫穷是一种清新剂,长久的贫穷,会让整个社会都震颤、清醒、求变。

北屏周边的乡村眼花缭乱地迎接着各种变革,尿骚味、牛粪味、猪潲味、鸡屎味、干草味、米香味、酸菜味的瓦屋,摇摇欲坠。最不喜欢变动的是老百姓,而老百姓一旦变动起来却如长江黄河一样浪涛滚滚泥沙俱下。农民最大的体面,不是穿上了皮鞋,不是进城做官,而是在乡下,像城里人一样拥有高楼大厦。农民觉得只有房子的现代化才能彻底的表现和满足自己的尊严。霉菌一样的瓦屋烟火味的瓦屋这张历史的脸,早该推到历史的角落里了。狂热心起,大家便一致舍弃了可以循环利用的瓦屋,开始了热火朝天的造楼运动。乡村便像经历矿难一样的矿场,房子矿石一样从地面露出来,凌乱、锋利、坚硬、陌生,不近人情。

瓦盖的房子,瓦是泥制柴火烧出来的,从挖泥、和泥、制坯、上模、制作、下模、晾晒、收集、进窑、码垛、点火、烧火,三天三夜,都在人力的护育、酝酿与操劳中。青砖同制瓦一样,沾着人的呼吸、汗水与希望。最廉价的泥砖——水砖,也是和泥、堆泥,抱起一坨泥砸进模具,脱模,晾晒,收集,上墙,每一道工序,都经过人手的呵护,注入了向往。建一座瓦屋,所需要的木工,几乎和砌工同时进门。大门、侧门、窗框、格子、榫卯、檩条、楼板,一点一滴,都沾上了木工的唾沫,经过了木工的绳墨与标尺,力求合乎规矩。

瓦屋或者带来的不是安全,但带来的是烟火满屋的安心与舒适。

我怀念瓦屋。

瓦屋是一个生命体系。雀鸟在屋顶的龙脊上栖脚、跳跃、鸣叫、张望、等待,生机勃勃。老鼠占据夜里的楼板,肆无忌惮的在堆着杂物的楼板上追逐、唱歌、叫喊、打架,热热闹闹。山墙的泥缝里,或者檩条的孔眼里,是麻雀做窝生蛋抱蛋哺仔的地方。墙脚的砖缝,是胡峰爱钻的缝。靠近地面的小的孔洞,屋檐水渗漏的地方,是蚂蚁的家。堂前屋梁下,是燕子的半边窝。一座瓦房,就是一个世界,大家和谐相处,享受乡村的安静温馨,安然度过拮据窘迫和青黄不接。

文化是一种上层认知,乡村只有现实自我,只有一种缓慢的自洁,拒绝所有的规劝和说教,只怕割肉和铁手铐。而那时,上下都在抓经济,责任田到户,有十足的自由供给农村。自由就像藤蔓,连接起来,便是一张网。喜欢花的,喜欢绿色的,喜欢果的,喜欢根茎的,喜欢虚妄的海的,喜欢变幻的云的,都能在这张网里抓到自己需要的苗头或者影子。古老的文化随着瓦片成瓦砾被扬弃,新的文化像尘埃一样还没落地成为风气。在新旧尘埃的迷蒙里,没有人愿意独自等待,大家都喜欢风口,也喜欢把房子建在风口。乡村开始像细菌,不断裂变,田野里、马路边,无处不是楼房。整个农村像一个毛栗球子,浑身都是坚硬的刺。墙是红砖水泥的,楼板是水泥钢筋的,门窗都是铝合金的。门外的路,都是铺水泥的。一切紧固牢靠,百年不坏,甚至是一劳永逸,下一代人的成家立业,立业变成了搞钱。大家如脱缰之马,一门心思搞钱。钱是不是万能的,我不知道,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尊严扫地的场面我在医院前面的天桥上见过很多。无论我怎样于心不甘,但我不能逃避、诅咒、消极。我是参与者,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样,结果像我一样无足轻重。在潮流里载沉载浮,一边叫着痛快,一边又担心被溺毙。

北屏虽是文化重镇,在这一场大变革中一样未能幸免。

但北屏终究是有根基的北屏,不是浮萍一样随风荡漾的村庄。风乍起一池春水波纹荡漾的时候,主事的人利用舂陵古城的地位和传统,在建设上做了布局、调整和规划,建房子可以,但要在指定的地方建房子,建多高有标准,多高的房子都要建山墙,山墙檐上立黑瓦马头。有了图纸,一行房子在新马路边拔地而起,排空而出,白墙黑瓦,房顶上一溜马头在空中张望,整齐划一,气势辉煌,领着人晃悠悠穿越回了瓦盖的北屏。徽派,不败的徽派,带来的,是历史的震撼。街上那些瓦盖的房子,原来气派的“元亨利贞”四条街,被各种面包样的楼房摧毁霸占了。弯弯曲曲的街道却没有变,两边的房子冷漠地看着石板路盖上了水泥,最后一丁点的古意从此湮灭消失。

站在门前,我想起了这山群里一湾深潭一样的北屏。

那是瓦盖的北屏,是宁远北路最为雄壮的关隘,是宁远北路人回乡的驿站,是一团温暖的火灰,是千年故地的悠久厚重,滋养出了现今车马塞道的柏家坪。

2024.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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