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暮色里

大地的安静是落日带来的。

太阳偏西，山就有了影子，太阳越向西，山的影子越长。山峰的影子落在山坡，又缓缓落进庄稼地、田野、村庄，大家都会抬头看一眼太阳，确定一下时间早黯，没有一个人在意山峰的影子落在庄稼地上是什么样子，扭曲了？尖利了？模糊了？没人在乎。当山的影子落在水沟前边的青色的夏季田野里，灼热、明亮的阳光变成了温情的桔黄，抬起头，伸伸腰，看看西边的落日。阳明山里的天气不再燥热，身上的汗收了，虽有板结的感觉，但地气确实凉了。西边的落日已经坠入了云层，被一团棉絮裹住了，太阳还是太阳，在云里都是红彤彤的一枚，一如既往的厉害，光透过云朵之间的缝隙，形成了无数光柱，照在云朵上，云朵立马多了一抹鲜红的亮色，照在蓝天上，蓝天便把阳光柱子分毫不差的呈现出来，非常壮美。太阳越下沉，距离越远，光辉越盛，一霎之间，在云絮下面漏出半张脸，经过大气层的散射和折射，四周一片火红，把山顶濡染了，像在锦缎上烫出了一个口子。老人来到巷子口，老得立不住，打个趔趄退了几步，才立好身子，手搭凉棚，其实她的皱纹上铺了一层霞光，犹如扑了一把金粉。老人看了看大岭落日，又张望四野，她要找到耕田作地的孩子，确定一下忙到什么程度，事情做到了什么进度，从而推算一下，他们什么时候收工回来吃饭。她要准备晚餐，一如平常的米饭，但搭配什么菜，却是讲究的。

太阳下山，在山的背后射出一道明亮的光墙，像在寂静的蓝色里打开了天门，散发出五彩光线。仔细看，一枚半圆的月亮挂在后山的半空中，淡淡的，凝固了一样，粘滞不动。我们的牛已经下了山，势不可挡。放过牛的人才明白真正的“牛”，一队牛在头牛的带领下，撒开腿，在山道上不管不顾的往下冲，好像牛尾巴捆了火把一样。头牛跑到山脚的平地上，立定四足，仰起头，吊着沫子，看向山道，嘴张开，眼神囧囧，不知是在迎接后下山的牛，还是在嘲笑后下山的牛。不用等聚齐，三条牛聚到身边，它们便结伴下河，在青石板的洗衣埠头上小心翼翼的彼此挤兑，最边上的牛还没碰到水，就落了水，立在水里，埋头大干。在山上渴了一个下午的牛，牛嘴贴着水面，呼呼地，一气下来，我们在河堤上都抽了好几口烟，牛才抬起硕大的头，微张嘴，吊起一串水珠，看对面的原野。牛不会看风景，河水映着灰白的天空，像深不可测，牛也不知道黄昏日暮吧？我想，它是在看同伴，看有没有掉队的同伴吧。人和牛一样，会思会想。

牛归圈，关好牛门，转身发现，暮色薄明里，村子安静了许多，大地安静了许多。村子里鸡鸭回笼，狗不再四处晃荡寻找同伴，不在撕咬吠叫，老实地在门前石板上趴着，头搁在前爪之间，安静本分起来；人也不在巷子里晃动，收晾晒的衣服裤子，而是在灶头烧火做饭了；孩子们跑到了地里，守着父母，等着一起回家。风轻了，河边的芦苇茅草不再喧哗，岭上的树林模糊成了一团，飞鸟不惊；田头水边，黑影笼罩，偶有一两声土狗子在泥里吱吱叫之外，青蛙蛇虫还在蛰伏，等待月光唤醒。村子里的屋垛上，炊烟益黑，飞快隐入夜色。在地头没完成当天计划的人，赶忙收拾荒草蒺藜。最经熬挨的明明夫妻俩，不急不慌，镇定，不动声色，薅草，松土，浇水，有条不紊。他俩三个孩子，最大的九岁，带了年纪更小的弟弟，要不坐在石门槛上，要不坐在石门槛地上的石板上，家里也不点灯，更令人惊愕的，他们三个不说话，或沉默，或打眼皮，或张着嘴流着哈喇子半醒半睡。他们一声不响，等着父母收工回来。路过的人见了，大叫一声“哑木头”，他们才惊醒，大的孩子听路人的建议，在堂屋里点上油灯。明明夫妻俩经营着一家五口的土地，也经营着一家五口的生活，前无杀手，后无救兵，只得硬着头皮，吊着一颗凡心，每天都在地里抢时间。他们挑着桶回家，哐当哐当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吃好夜饭，在门前纳凉，等待月光落在头上了。我是喜欢月光的，大地在黑夜里隐藏真实面容的时候，月光可以弥补空缺带来想象，引领人出门，在月光里安静的站着，或者沿着石板路走向无人的旷野，远离烟火俗物，把心放牧在夏禾叶面露水的银光上。天地一人，无论是浩叹，还是无言的忧伤，无聊的明天都像干净的夜空一样高远。

秋天的暮色苍凉许多，二季稻收了之后，田里的禾茬一兜一兜的，左右对齐，像无数爪印摆开，不计其数。看过去，真让人惊叹农民的伟大，几千亩水田，靠人力耕种，又靠人力收割，还靠人力一担一担挑到粮站……落在田里的阳光薄薄的，如一张黄纸。西山失去了夏天雨露的滋润，那些枞树内藏于外，看起来被秋风干枯的手搜刮走了精气神，漠漠然，木木然，萧索一片，披上夕光，犹如潦草的粉饰，老气横秋。落日长圆，不管人间，而是顺着季节，移到了另一个山头。山头上一片高大的林木，在亮光里愈发浓黑，而天上的云受了夕阳的照射，比夏天看起来更为明黄，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还借着干燥的风，努力把附近的天空都抹成了一片深黄，纯粹、凄美得让人落寞。路上的泥沙干燥发白，平铺在上面的夕光羽毛一般明亮轻柔，走在上面，步子都轻快许多，浪费的是，人到了地里，一垄白菜还没浇透，太阳下山了，霞光满天，风冷了，暮光扑在脸上，有了些许清凉。四周的山林田园披上一层暗淡的光，模糊了。放下裤脚，多了一份小心，赤脚踩在泥壳上已经有些隐隐生疼。天凉好个秋。看看四周的菜地，薄明光线里，好几户人家和我一样，照样担着水桶，到菜地灌水。大家一言不发，追赶着这天光，希望在七点钟天煞黑之前把菜地浇了，晚上睡个安稳觉。

整个冬天乡村都是忙乱的。在地里浇菜，在家里摘菜，上街卖菜，日日不得闲，但心里是愉快的。所有的辛勤劳动，在这个时候都有了回报。籼米一斤多少钱，糯米一斤多少钱，花生一斤多少钱，豆子一斤多少钱，白菜一斤多少钱，芹菜一斤多少钱，萝卜一斤多少钱，蒜子一斤多少钱，葱苗一斤多少钱……农民的东西烂便宜，但只要脱了手，就是白花花的现金。冬月开始预热，腊月到高潮，事情更多，要卖菜，家里要杀年猪，要备鸡鸭鱼，——自己家缺的，找熟人预定一份。在腊月，每一条上街的路，早晚都不缺人。那个年头人人都有希望，只要勤奋，到年前总有不错的一笔收入，不仅能用作过年花费，还能应付开春的农药化肥。一心搞钱的时候，对身边的变化，倒不注意了。冬日里的落日和暮晚，像个体力衰弱的老人，主动闪一边了。即便如此，暮晚也是一天最为温馨的时光，一家人在一起，摘菜的摘菜，利利索索；做饭的烧火，米饭和菜香弥漫；喂猪的围了围裙，偏着脸在大缸里打潲；切猪草的在屋前暮光里摸索着铰刀……还没吃饱的母鸡从笼子不声不响的走出来，直到了在铰刀之下一口一口小心啄食白菜叶子时，才发现忙得忘了抓把稻谷喂鸡。天麻眼了，撒一把谷子在地上，鸡也找不到了。只能由得它发挥。鸡也明白这是家里，并不挥动爪子抓抠划刨，也不咕咕叫，而是挑了白菜叶子，一口一口安静地啄食。家里其他人见了，一个问一个，哦，全忘了抓一把谷子喂鸡。收拾好，端出碗来吃饭，居然还能看清门口路人的脸孔。

春天的朝阳胜过落日。

春天的清晨比暮晚更为美丽。尤其是草木醒了之后，在黄土里探出黄芽儿，阳光普照，芽儿通透，柔嫩可人。枝上新出的枝叶，吹弹可破的人脸儿一般，让人心生爱护，或满心欢喜这生生不息。盛开的桃花就是一袭霓裳，春姑娘专用的；满树的梨花、李花把人拽回冬天，想那冰肌玉骨琼花如雪。微风暖人，没有人会喜欢春天的暮晚。坎门外，阳光少见，春雨如油，滴滴沥沥，淅淅沥沥，吹不断，剪还乱，风还带了倒春寒，在巷子里耍威风。小孩子都缩着颈子，看着暗淡的一树花朵吸溜起来，不满“都春天了，鬼天气还这么冷人”！大人守在家里，双手插在裤兜里倚门而站，或者干坐在一边，等夜幕降临了，好上床睡觉。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不甘静默的，是那一河摇晃推搡的春水，像昏暗中的摇篮曲。春天的白天很美，而另一面，却适合睡眠。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西山犹如披了上了绿袍，青幽幽一片，在韶光之下，亮晶晶的，如玉横陈；在微薄的夕光里，森林映了橘黄的光，面上涂了辉彩一般一层亮光，与天上的彩云呼应，让人感叹大自然变化无常的神奇。薄暮里，风像少女一样多情，鸟像散兵游勇，各自投林。乡村次第亮起灯火，是新进的电线，拉进了每家每户，光亮如雪，像在暮光里捅了无数个窟窿，暮光狼藉了。

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些时日，某个黄昏日暮里，母亲切好的菜还放在砧板上，我会兀自上了二楼凭栏独处。不是喜欢清静，乡村已经很清静，没有牛羊，没有鸡鸭，没有人种庄稼，没有青年，先前干活的农户都变成了老人，先前的老人已经躺板板上山守林。院里静悄悄的，狗都嫌弃，不叫了。西山依旧，大地却变化了，两条高速公路像两把刀一样劈在大地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这片土地并无关联。道路两边的新的楼房，气派精致，鳞次栉比，灯火点点。生活如云变化万千，诗和远方在稻田劳累的尽头的黑暗迷茫里……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暮色正拽着我，快速融入被各种灯光戳得千疮百孔的夜。

安静、苍凉的暮晚里，灯光覆盖的村里，房子像一颗一颗骷髅头排列，死气沉沉，里面装着一个时代的精华。

2023.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