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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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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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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甲岭

九甲岭是阳明山北面群山中的一座小岭,在清水桥和平田之间。岭脚形状像张开的鲸鱼嘴一样支开,下颌(北面)依山崖而建的何家院子,上颚(南面)是房子已经建在山坡上了段家院子。山的背后这一头,西边岭脚是小段家,几户人家板栗叶子一样簇在一起,无声无息,自自然然的隐在岭脚的茅草、竹木的青色中,春夏秋冬,不知岁月长。东边是东干脚,在山崖下像一只碗,盛着东干脚的几十口人家和缕缕烟火。

九甲岭是一个长坡,从永连公路边的坡尾自西向东逐步上扬,从段家岭、阙家岭,到达最高处九甲岭,像用淡墨划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那些断续,是岩石,或是枞树。九甲岭是座石头岭,石头质地与附近相邻的界迹岭截然不同,这边的石头是青石头,并且分层,一层一层,相叠相拥,当地人称大理石。一边是灰白的石头,舔一下舌头上有淡淡的涩味。九甲岭最高,山上有一条灰色痕迹的山道,像东干脚长出了一根辫子,自下而上,左弯右弯直上,又左弯右弯,到山腰上层层相连的台阶,台阶间有空隙,左奔右突,可以上到山顶。山顶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石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像船。很早以前,村里的人就把山脖子上一层一层扁担宽的台阶开成了荒土,利用了起来。

三岁的时候,爷爷去世,棺材埋在界迹岭山腰的平地里。我跟随父亲上过山,山路是在山上种地的人,砍柴的人,放牛的人,和牛一起走出来的小路。父亲拽着我,到了坡险弯急处,一骨碌跪下来,用行动恳请抬棺的“金刚”多出一把力。山腰上有块大平地,毫不例外的垦做了荒土,种花生,或红薯。爷爷的坟墓就在山地里的边边上,在山下是望不到的。“金刚”放下棺材后,我穿着孝服,还在棺材上爬上爬下。爬不动了,还趴在棺材盖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跟爷爷已经永别了。小孩子眼里没有生死。小时候真是好。六岁多,上学前夕,我还跟着父亲上过一次九甲岭。上山的时候,我气喘吁吁,父亲一边在荒土里帮我找“鸡腿”——一种地里长出来的甘甜的零嘴儿,一边跟我说,这九甲岭原来九甲人的,我们东干脚的是十甲人。后来我们搬出了平田院子,平田院子才把九甲岭分给东干脚做家山。东干脚的人有了天大的好事,或者实现了不能实现的愿望,出乎意料,得意外之喜,有人就怂恿爬上九甲岭上去笑,分享给四面八方的人家。盖因九甲岭最高,站得高,才传的远。我出生以来,没见过有人上九甲岭欢欣鼓舞。“爬上九甲岭笑”,完全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不是爬不上,而是农村里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实现大愿望。岭上的土披在一阶一阶的石板上,是岩缝里生成的黑土,种上红薯长势很好,却不能用力掏土,不然一锄头直落,直接磕在下面的石板上,那声音从手掌传到耳朵,仿佛是牙齿咬到了一块石头,胳膊麻,脑壳懵。父亲一阶一阶整理薯藤。我看着右手山腰,那里有我爷爷的坟墓,几块乱石,一堆荒草,悄无声息。看了一会,心里害怕起来,提着锄头挖石头缝里的“骨碎补”。十几锄头,才挖下指头大小的一块披着棕黄色绒毛的“骨碎补”。父亲在头上的台阶上上上下下,发出的声音就像水牛穿过芦苇丛一样悦耳。到太阳当顶,父亲从石山缝里猫出身子,扶着岩石下来,收拾地上衣服,问我,你看到你外婆家没有?我抬头,离岭顶还远着呢,山下阳光遍地,地上的村庄像是刻镂出来的一样清晰明媚,却看不到外婆的院子。父亲说,你看斜对面的那座大山,长满枞树的那座,你外婆的院子就在大山下面。那大山披了一层厚厚的阳光,蒙蒙的,只有一个灰色的轮廓,我仍是记下了,外婆住在长枞树的大山下。后来一个人去外婆家,就以那座大山为指引,在山的牵引下,路自然就出来了。

我上九甲岭,最高的地方,就是跟父亲上去,在山腰盘红薯藤。

放牛的时候,牛上九甲岭是不用人跟脚的。在岭下,往山上一望,把山上挂着的那些石头数一数,移动的就是牛。山脖子上岩石与岩石之间的路太窄,牛不会上到山脖子上的荒土里吃草。它四个蹄子也上不去。即使上去了,也很难找到路下来。只能在那一层台阶上反复转悠,甚至抬头看山下,找帮助。这个时候,更不用管它,一个时辰不行,就两个时辰,它总会找到适合的路下来。大家不搭伙上山放牛的时候,界迹岭下山脖子上的土地种上了山苍子,九甲岭太陡,上下不易,荒废了,长了一层红蔸巴草。那个时候,村里人不知道山苍子可以做调料,只知道能榨油,榨房还安在水上,工序繁琐,所得不多,又恰逢天旱,山苍子不耐旱,枯死不少。生产队觉得无利可图,又响应号召改种油茶树。九甲岭太陡,土虽好,上下不易,终是荒废了。

除了九甲岭,我还上过大岭。

东干脚东边八里地远有一座大岭,平时充作东干脚的气象台。岭上干净,无云无雾,大晴天,十天半月不担心天变。岭上集云,赶紧行动,还在路上,天空已经电闪雷鸣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小少年跟着村里的专业打柴人九哥,早上出发,过河流,走田埂路,走庄稼地,过了三个村子,又走山脚的田埂路,过山下渠道上山——上山的泥板路边的沟槽里,居然霍洛霍洛有水下来,感觉神奇的不得了,用水掏来喝。九哥说这个水是生水,喝不得,喝下去走几步,肚子一响就一裤子屎。那水清澈凛冽,止渴正好,捧在手里,却不敢喝。进了山,路迹隐没,杉树层层,密密麻麻,林涛轰轰,一下子就把我们淹了。我跟着堂哥,朝着大岭走,九哥说大岭上有火烧木,雷打的,遍地都是,捡回去,直接可以进灶膛。我和堂哥顺着守林人走的小路,一路上,不是脸被杉树刺刮了,就是手被杉树刺刺了。疼,还不敢大声喊。茫茫林海,只有我和堂哥,像大海里的两只虱子一样渺小。那些伙伴,九哥,隐入山林,都像蚂蚁一样消失了。汗从额头上流,从背上流,从胸口上流,腰上的皮带湿漉漉的,手掌心也是湿漉漉的。走出杉树林,走进大岭的杂木林,路不再是黄泥路,路面有了一粒一粒光滑的黑色砂石。兴奋起来,上到岭顶,以为捡两抱火烧柴就可以回家了。堂哥举了钎担往上冲,自以为胜利了。上到岭顶,一块大平台,砂砾遍地,一毛不生,空空荡荡的。踩上去,走一步,就霍洛霍洛一阵响。看四周,都是拇指大的杂木,青娇娇的,哪有一根干透了的火烧柴?我四处望,一眼看到了三四里外的朱家山和远一点的田野。看向东干脚,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九甲岭横在天底下,要多远有多远。心里发怵,一扭头,堂哥也不见了,不知道他去哪找火烧柴了。叫了几声,就向往青草里呲尿一样,没有一丝回应。我一个人,慌了,根本没有心思捡什么火烧柴了。看了几次九甲岭,定了方向,吸取了一点家的能量,赶紧按原路下山,走出这片林子,先到山脚下等他们。在茫茫的林海里,一个人什么也不敢想,只管喘气走路,下得山来,才发现两个腿肚子在发胀打晃。

年前下雪,一片白皑皑,封山封地,真叔、茶叔闲得无事,便到我家,撺掇我父亲上山捡野鸡,捡野兔子。

一听到说捡,就知道不靠谱。

但呆在家里没事做,还要烧柴烤火,去山上转一转,还能活动筋骨。父亲便穿上了水鞋,拿了一根棍子,准备和他们一起到山上转转,打发时间。我跟着父亲换了水鞋,跳起来跺了几脚,才感到脚和鞋合适了。跟着他们,先往界迹岭走。界迹岭顶上,有一片石林,其中一块岩石下有水。大雪封山,野东西或者到那岩石下面喝水,说不定耗子撞上死猫,能遇上野东西也不一定。我们沿着砍柴的路上了界迹岭。我是第一次才知道,这岭顶上有一片黑黢黢的石林,而且还有水。父亲一边走,一边嘱咐我小心,滑倒磕在石头上,这个年就不好过了。我便一步一步,踩得鞋下噗噗作响。雪里的石头冻得像老人脸一样萧条冷缩,石头边的茅草枝枝僵硬,和箭一样坚挺。哈着白气,左攀右援地上了分界线的陡坡,头上便是石林,一个一个像秦俑一样站立,两个一起,三个一堆,连成一片,披了雪,或被雪水濡湿,黑得更为深沉。石林之间的空地,被何家院子的人垦成了荒地,种烤烟,周边种高粱,残存的几杆高粱,像败兵抓着的长戈。几个人在石林里转悠,最后确定了水源的位置,石头下,有一个干巴巴的凹槽,里面铺着一层不规则的石子,印着水的刻痕。

这么干巴,老鼠都没一只,还有野兔野鸡?有你们的魂哟!父亲抹了抹鼻子下的鼻涕,笑着说真叔。

落雪天,在屋里架起二郎腿也是耍。上来看一下也好,好多年都没上来过了。茶叔裂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鼻尖通红通红的。大家哈着白气,开始说界迹岭。界子岭就是东干脚和何家院子的界岭。石林以前躲过土匪,八百土匪,土匪头子有个金碗。我是不大相信,岩石下时有时无的水源,别说八百土匪,八个土匪都养不活。

三个大人边说边走,径直往九甲岭去了。我这才发现,正面上九甲岭,路陡,石头多,弯弓七八窍,出力不讨好。如果从界迹岭横着过去,难度小多了。九甲岭北面,不像南面石头累累。北面是一面平缓的草坡,坡上的草一支一支,在雪上面支着,像大地的耳朵,捕捉着天地间任何一种声音。上了九甲岭,天地豁然开朗了。在界迹岭的石林里,只能看到周围团团转转的石头。石头立在泥地上,披星戴月,茫然无情的立了千年。而在九甲岭上——我体会到了村人说的“爬上九甲岭上笑”的意思。何家院子、段家院子像两个小口袋挂在一侧,东干脚、小段家也像两个小口袋,挂在另一侧。向北望,阳明山巍峨高耸,披着雪衣,和灰白的天空结为一体。最远的邓家院子,村头坊、凤仙岭、老瓦西、新坝头、横龙山、万家、清水桥,像狗爪子在雪地里刨出的洞,黑乎乎一个一个。清水桥边的小河冒着白气,河上枫杨树根根如肋骨;永连公路黑乎乎的像条湿漉漉的绳子,路上的小车就是绳子引导的甲壳虫。往西一看,天底下隆起一线的是阳明山的余脉,从清水桥背后的大山延伸出来,一直向南,曼曼然,像一堵巨型水坝,起起伏伏几十里。山脚下,西塘、沈家、岭脚洞,前面的田野里,罗坝、板利园、牛轧秋、唐家洞、马头上、大坝口、牌楼里、神山下,像一张一张干巴了的红薯叶子打湿了巴在地上。西舂水上一条白烟,宛然如龙,岸上一行枫杨树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手指。往南,是平田院子,是柏家坪镇子,谢家、双井圩、礼仕湾、花桥、李家铺。它们紧紧贴着永连公路,像一条带子串起了一挂葫芦。往东看,勒桑里、朱家山、碟子塘、冷水源、七里坪、泌水岩,这些小院子,就像一根一根砸进大地的钢钉。收回眼光,这个大大的斜坡,平平整整的,犹如父亲的犁弓。抬头,灰色的天空,不知底里藏着多少雪。这么开阔的视野,一眼看尽宁远北路的村庄风物,在宁远北路,罕见。在这里笑,声震四方。然而,寂寥一片,我们四个人,大声说话都没有。

后来,我去过九疑山,上过九疑山的舜源峰。九疑山与阳明山完全不同的高山大岭。九疑山的山,单体独立的多,拔地而起,千姿百态,像秤砣、像土豆,像红薯,像城堡,像馒头,像宝塔……人间能觅得的,一应俱全。阳明山的山逶迤连绵,汹涌奔腾,无边无际,磅礴大气。像牛群,像奔马,像城市,像云朵,像浪涛,人间所有的奇险,在这里都有着落。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只见山,不像站在九甲岭上满眼人间。后来,我有幸爬过南方的白云山,越秀山,处处都是人工痕迹,根本找不到自然发出的一丝气息。爬过北方的魁山,见识过鲁中南山群的莽莽苍苍,雄浑壮丽,却风尘太厚。我在泰山脚下经过十几次,在山脚,在火车站广场上仰望过逶迤壮丽的泰山。泰山借各朝天子与天空达成协议,在史上恣意汪洋,在大地上奔放如浪。作为一介平民,我无法义无反顾追随旅游大军去亲近它。或者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有一年冬天回去,天降小雪,茶叔说跟我上九甲岭玩去。

他知道我爱在家乡乱走。然而,我婉拒了他。真叔五十岁,正值壮年,在田头猝死,已经二十年。父亲当年七十有余,生活好转,他身体不好转,于二零二零年带走了一个向暖的春天。我怕一上山,一眼看见他们立在山坡上的“堆头”。他们有多少话要说,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岁月抹去,被这天地点化成石头,成了家山的一部分。我有多少话,都沉甸甸在心里。要去面对他们,总有伤心惋惜和惶然,像蚂蚁一样爬上心头噬咬。

202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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