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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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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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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随时随意打扰的人

可以随时随意打扰的人,于我来讲,只有父亲。

以前,我最不喜欢,甚至有意回避的,也是父亲。

当年离开家,离开家乡,一个人往两千里外的广东潮汕打工,竟有两年未曾和父亲联系。一个是当时穷,身无分文,无颜见江东父老;一个是遇到了危难,父亲也无能为力;一个是无能,在最底层折腾,怕父亲失望。然而,生活的成败与父亲毫无关系,把生活的成败结果加在父亲头上,无论如何不是一种明智之举。后来和妹妹联系,才知我的故意,给父亲带去了很大压力,干活的时候,都在忧心忡忡,更在无人处长吁短叹,于无声处自责。我在知道自己的颟顸给父亲造成了伤害,写信给父亲报平安,父亲回信并不见责,其中还有“我懂”之类的话。

离开潮汕,迁至广州,工作变化了,收入变化了,生活也变化了,情况不同了,奈何家在山村,不通路罢了,不通电罢了,还不通电话。每次打电话回家,都得头天打给平田家里有电话的叔叔,拜托通知我父亲次日夜八点来接电话——我打电话的目的,仅仅是为省去写信之烦。父亲为接一个可有可无的电话,竟要比平时早一点收工,回家洗了澡,走两里多路,摸黑去到另一个村里,一边和别人说笑,一边等我电话。收头季稻了,母亲生日了,弟弟上学了,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寄钱,用不着打一个电话专门告诉他:我寄钱了,请他注意查收。我想,我是虚荣心作祟,让父亲和叔叔一家知道,他的孩子长大出息了。

2005年,不打工,自己创业,心里忐忑,告诉父亲,父亲说我祖上出过一个秀才,能识文断字,一辈子在乡里各处教私塾,兢兢业业,最后教出了一个将军;除了秀才,我祖上还出过一个麻商,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下苦力帮人挑脚,从永州挑到广州,做人忠诚老实,得了广州麻铺老板赏识,自己凑钱做起了麻生意,辉煌时候在镇上买了几十张铺子。我们农民,无亲无靠,生活就是撞南墙,不撞南墙,就是平平庸庸一世人,撞了南墙,不管输赢,还能说明你有个不怕死的胆量。还有,你是个农民,你在外面输赢都不打紧,你在东干脚还有一亩三分田呢。

筹划创业的时候,我还找了几个伙伴,东北来广州的张福信、王盛智都帮过我,但要合伙的时候,我又放弃了。我心里实在没底,保证开了公司营业就赚钱。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开不得一点玩笑。所以最后,我选择可一个人面对,赚钱就做下去,不赚钱就关门去打工。

在广州呆了七八年,好像很熟悉广州了。

生活却不这样,打工是为挣钱,广州只是江湖中的一个,人人靠自己,老家“千生当不得一熟”这句话,在我来说是不适用的。每个人都在奔跑,竭尽全力,我怎么能成为泛泛之交的熟人的负担?我对熟人没信心,我只能靠自己,那我得处处警惕——当然,大不了,我在老家还有一亩三分地。这是底线和最后的保障。但我已经跑了出来,再灰溜溜回去,父亲可以收留我,但我知道真那样,我就是一个失败者,前途暗淡。

2005年,中国的音像行业高度繁荣,正版、盗版都可以在行业里分得一杯羹。

我选择了做音像产品的策划和包装设计。

轻资产便于进退——这也就局限了创业的高度。然而,一个外地人在广州拥有一间自己的公司,无论赚钱赔本,都已经从打工队伍中跳脱了出来。心里每每有了放不下的得失,我首先想到的是父亲。挣钱了,赔本了,事业停滞了,摇摇欲坠了,我都想跟父亲唠唠,有时候就是单纯想唠唠,末了听父亲说“你在老家还有一亩三分地”这句话。白天工作,晚上应酬,回到出租屋,可能是十二点,也可能是凌晨两点。——我已经给家里装了电话。洗漱上床,心绪平静一下,想想明天的光明或暗淡,就拿起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响一声,响两声,如果响到五声,父亲还不接电话,我就挂掉电话。而通常情况是,电话响到三声,就听到那头阔落阔落话筒被拽起的声音,然后听到父亲清嗓子,听到父亲的声音,我便叫父亲,故意问还没有睡之类的话,父亲说先醒过一回,刚躺下去睡得迷迷糊糊,你就打回电话了。我们便开始聊天,从祖先聊到现在的邻居,从邻居聊到村里人的风评,从祖先的兢兢业业聊到做人的兢兢业业,聊到我打哈欠,父亲也没有困意,最后我投降,说挂电话,父亲才“啊”地打一个哈欠,说起来要抽一支烟再睡。

那时候,只要我想到了,我便随时随意给父亲打电话。

能随时随地接电话,不厌我的,也只有父亲。

父亲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农民,对农事算得精,还肯下力,一辈子风里雨里埋头苦干,为了让孩子上学,吃不上油,都不叫屈不叫累。对孩子寄予厚望,并且严厉要求。于学习辅导上帮不上忙,管理上却是结果导向,每次给父亲看试卷,看成绩单,我都脑袋包铁皮,做好被暴击的准备。父亲相信棍棒,即使出不了人才,也能锻炼出品格。我和月祥都是在父亲的敲敲打打下成长。然而,我没有记恨什么,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我们也会对孩子严加管束。受了那么多累,吃了那么多苦,走了那么远的路,把所有投向孩子,在孩子身上看不到希望,真会到“哀莫大于心死”的境地。我们并没选择什么原谅,而是理解了这种“望子成龙”的乡村教育,也理解了父亲全力驱赶我们离开农村的苦衷。父亲十二岁犁耙水响,一直躬耕于田地,所得寥寥,他如果不是憋着一口气,我想,我们还得真要回到家乡,一辈子继续操持那一亩三分地,直至像一只虫子一样老死。

父亲用他的认知和执着,在我们身后,全力的顶着我们。

彷佛他存在的意义,就像菩萨,一心度我们。

我一知半解的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之后,每次回家,我都不会让他提前知道。而是直接从广州出发,日暮时分把车子开到了门前,他出门探问,看到我们从车里下来,就脸发乌了,电目如星,除了对东初笑一笑,转头就板起了脸,针都戳不进,扭头不理我们。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回来,不想让他准备这准备那。我的意思就是顺顺当当回到家,跟着父母,自自然然地,有什么吃什么。父亲却觉得孙子、儿媳都一块儿回来,他不杀鸡杀鸭割肉操持,他这个在家留守的父亲就失职了,隐隐约还受到轻视——他的严厉让我想起了家法,只是,现在他已经做了人造瘘手术,我已经人高马大,他只能选择这种生闷气的方式来解决我们的不恭了,而我只是想他不要那么操劳。

生活稳定一点后,我不再半夜随意给他打电话。

他患结肠癌后,一年一年,身体每况愈下,不能一惊一乍。

而在一天傍晚,我正在吃晚饭,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吓我一跳,接通电话,问父亲什么状况。父亲说近来行情不对路,村里几个中年人接连死了,有的五十不到,有的五十出头,特地打个电话给我,嘱咐我注意身体,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感到奇奇怪怪,又只能唯唯诺诺。

放下电话,我责备起自己的不该来,自己快五十岁了,竟让风烛残年的父亲担心我的生死来了。自那之后,吃了晚饭,八九点,就按时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也得个平安。

父亲颇不喜欢,说:你以前半夜里打电话,这两年电话少了,近段时间,我刚丢脱碗筷,牙签还没拿,你电话就打回来了。我半夜里睡不着,电话却一声也不响了。

我培养了父亲习惯半夜接电话!

想到那头身材干瘪的老头,生命朝不保夕,我怎么还能随时随意肆无忌惮索取理解和温暖呢?

或许,我应该随时随地准备听父亲的来电吧。

这又太恐怖了,我还是在晚饭后按时给他打电话吧。

202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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