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月光很好,让人怀疑现在的地球、月亮、太阳不是当年的铁三角了。当年穷,上天垂怜,入夜,把月亮赐给地球,把月光赐给我们当灯光了。还派出了无数萤火虫装扮平淡的生活。
双抢时节,吃了晚饭,暑气退却,天气凉爽,宝金婆婆带着两个女儿下到田里,借着月光,要割半亩禾田。大伯父赶着明天牛有空早点犁田,村人净睡了,他还一个人在月光下捆稻草,嘻嘻哗哗的,声音很细,却声声如波纹般不含糊。月光像一面镜子一样照着人和物,样样清楚。
村里的孩子和少年在沙和土上踩着月光,披着月光,听着蛙声和水响,蛙声哗哗,水响哗哗,聚在一起,做各种朴素、原始的游戏。前边的吊柏树有点阴森,外面的田野铺着柔软明亮的白月光,黑色的沟浍、灰色的田埂和白天一样勾划出许多不同的形状,纵横交错。四野明亮,四野安静,四野神秘而祥和。
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聊东聊西,很少聊伙食怎么样,吃了什么,很少聊自己,也很少聊村里的事。聊的都是一些听来的人和事儿,一边说一边还可以加工一下色彩和效果。无论怎样编排,都不带起矛盾和烦恼。好听,乐呵乐呵,不好听,或者讲得干巴枯燥乏味,就闭上嘴听人家讲。人多,抢着讲,夜阑人静了都讲不完。到月上中天,要下露水了,大地寂然,困意上头,没精神了,没兴致了,舌头打卷了,自动偃旗息鼓,甩着澡帕拍几下后背,接着自个儿主动说:嗯,想打眼皮了,回家睡了。今夜的"话平伙"就算结束了。
我和玉儿都喜欢坐在大人身边听山南水北的新闻逸事,他还喜欢帮抽烟斗的大人装烟丝。大人散了,我们还意犹味尽。可能只出耳朵,不动脑筋,不耍嘴皮的好处,就是精神状态好得久一点吧。
有一次回家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玉儿一边敲我家的后坎门,一边压低嗓音叫我的名字。我问什么时候了?玉儿说天亮了我们去放鸭子了。他养了九只红麻鸭,斤把个,我养了六只"靠鸭"(番鸭、水鸭的杂交鸭),斤多个。我们都想在八月十五之前把鸭子养大,到时候就可以上街卖了,买新的小鸭回来养。想,这样循环下去,生活将变得更为轻巧美好。
我坐起来,看到落在地上的一窗亮光——天果然亮了,便下床开房门,又到堂屋开大门。两个人碰了面,看了看外面的田野山川,明明朗朗的,是天亮了。玉儿回家赶鸭子,我打开鸭笼门放出鸭子,找出长竹棍,把鸭子驱赶到门口的石板路上与玉儿汇合,按前一天协商好的,把鸭子赶到村前面一里外黑竹山的旱土里,让鸭子去吃草籽。花生收了后,地里的野草疯长,结了一层草籽。鸭子吃饱了,可以省两斤谷子!
我们赶着鸭子出了村,过了桥,走一截河坡路,河里的河水波光粼粼,镀了一层银子一样闪亮。进了田埂,在曲曲弯弯的田埂上走了一段,又上土坡,在庄稼地和荒地之间的砂石路上走了一段,到了长满野草的花生地。鸭子嘻嘻嘻地沟通后,四平八稳进到地里,张开扁嘴刷野草上的草籽。我和玉儿在土埂上坐下来。庄稼地空荡荡的,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山脚下的东干脚,一团漆黑。后来路上来了一个人,却是我的父亲,还没走近就骂:你这个鬼崽崽的,把堂屋门打开就不关了,这么早跑到这里来放什么鸭子啊!玉儿说天亮了,早一点来,用不着跟人抢。我父亲骂:你们两个大头鬼,如今才四点多,你们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西边的月亮还没落山呢!
看向西边,果然在干净澄蓝的天空里看到了一个好大的月亮,像张脸一样得意的在向东边的浅白告别。
玉儿发愣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多好的月亮!
过了好一会,玉儿说鸭子都赶来了,不回去了。
我看向父亲。
月光里的父亲披着一层薄薄的莹光,面色却祥和,仿佛在童话世界里一样。
父亲说:鸭子就放在这儿,你们先回屋睡觉,睡醒了再来,鸭子吃饱了,自己会在草里找个地方做窝趴着。没事,鸭子吃饱了不会乱跑。
玉儿还要坚持,我父亲说,你不回,等会你爹看不见你,就要在屋里打你娘了。
我和玉儿拿着棍子,跟在我父亲后面,踩着月光,还没走到水田,两只脚却已经浇湿——露水上来了,在月光里像珍珠一样闪耀,又像眼睛一样柔弱。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么皎洁明亮把黑夜照得透亮如昼的月光了。直到去年七月半鬼节烧纸,无意中抬头,看到东边山顶上大如轮盘的红色月亮,心里咯噔一下——好大的月亮,可看着地上一堆一堆燃烧着的纸钱,而我形单影只,鼻子开始发酸。玉儿和我父亲,已经在今夜,在另一世界看这月光了。玉儿在四十年前就成了鬼,而且是水鬼;我父亲在四年前也应命运安排完成了生命的闭环。四十年前,一个下午,还是放鸭子。这一回,我们分开了。玉儿在河的上游,我在河的下游,直线距离三里路。秋初,二禾泛青,田水花花。秋天的阳光很好,空明通透,一切平安顺利的样子。傍晚时分,玉儿一头栽进河里,捞出来就算走完了一生。那时,他才十六岁!他就学了屈原,学了朱湘。
我的父亲患了结肠癌,小心翼翼的,最后却死于原发性肺癌,电影都不敢这么拍,然而,命运的编剧却把离奇编成了正常。
玉儿肯定没有计划和预料到,他的生命会在十六岁嘎然而止,而且结束在水里。因为超出意料,他的死,一直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心头。玉儿带着他的梦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完全不需要他的梦!这让我极为震动和不安,并且慎重考虑生死。我将如何生,又如何面对死?
无论你年纪大小,你身边始终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死神。每次眨眼睛的时候,他都会出手一次。眨眼太快,他很难得手。如果犯困犯傻,他的成功率就高很多,甚至直接扼住脖子掐断呼吸。活着,不仅要努力,还是一个技巧活。什么技巧,命运安排。
热爱生命,一边还得打起精神,防着意外。活着很累,但充满新鲜,迸发激情,累便是应该付出的代价。一个人感觉不累的时候,生命或者像一朵落花,感受不到希望和压力了,便也是告别的时候了。落花很美,人死却很惨。热爱生命,不是一辈子的事,是时时刻刻的事,唯有这样,随时死都心无遗憾。
患了脑梗死后,我跟太太,也跟儿子交代,如果我濒临死亡,或者抢救回来会成为一个废人,你们就什么也不要做,让我死好了,死而无怨,并且乐于赴死。死是活的圆满,没什么可怕的。真的可怕的,是半死不活的折磨吊着活人,生成为社会和家庭不好舍弃的累赘。
反而,玉儿那种猝死法倒显得干净痛快了。
看着灰蒙天空里硬币大小的月亮,我感叹世界变了,地球、月亮、太阳变了,然而,人的发展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追求一生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20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