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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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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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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桃枝

一根桃枝神经一样长在了我脑子里。

一根紫红的桃枝,握在一只苍白无知的手里。

村里有一个习俗,人死之后,要“抢地气”——把尸体放在地上降温,让尸体冷却,僵硬。放入棺材之后,身体不容易变形。那天下午响过鞭炮后,冯奶奶的哭声像歌一样飘出了巷子,左邻右舍围拢过来,不是看热闹,而是去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人力,搭把手。没有事做,也站在一边,给主人做个伴。我当时是个小屁孩,也跟着大人进门了,一眼就看见摆在地上直挺挺的金伯公,崭新的青衣青裤,黑布面布鞋,只是鞋的白底薄薄的,有点敷衍的意味。金伯公戴着崭新的黑布帽,漆过一般,大方脸上盖了一张黄纸。冯奶奶哭了几声,看了看金伯公,发现金伯公双手空着,便叫小儿子进厨房,在饭锅里抓一坨冷饭塞进他老子右手,又要儿子出门,在对面的废园里折一枝桃枝,塞进金伯公左手里,让他抓着。

大人说,这就对了。

我看着那桃枝,那铜鞭子样的桃枝是从我的桃树上折下来的。

我问茶叔,为什么就这对了?有的人是往死者手里放两个铜钱呢。

茶叔说老辈人好多规矩,讲不尽。人死了往生,路上会遇到小鬼和恶狗,冷饭喂狗,桃枝赶小鬼。这事到底有没有,谁都不晓得。活人这么干,做给活人看,为的图个安心。

金伯公抓桃枝的手指被团在了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指散了,桃枝就搁在了金伯公掌上。没有握住,能赶狗赶小鬼么?

没有人再上前帮金伯公把手指合上。

我一个人睁大眼睛看着金伯公撒开手如簸箕,搁在地上,直到殓棺——四个人,两前两后,扶手抬脚,把僵硬的金伯公放进棺材,盖上盖子。盖子下面,前后放了两根竹棍,撑着棺材盖板,留下一条缝,让死人听见人们的留念和心痛的哭声。

在人们心里,死人和活人一样,有一个世界。

死人的世界充满凶险和关隘,所以活人要挂念和祝祷。

人们似乎从没想过,活人的世界却要那么一个凶险世界的逝者来保佑。

当天晚上我便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金伯公朱红色的棺材旁边,与棺材里的金伯公并列躺着,我还看到了金伯公手里的紫红色桃枝,吓醒了,后怕不已,又很庆幸,自己还能醒过来。听到父亲均匀的呼吸声,听到过路风轻拍窗板的啪嗒声,还能听到这个世界的静谧,像无数小虫子在低吟,感觉很深邃,很无依,很无力,很弱小。我便把父亲挠醒,我要尿尿。只有父亲醒过来,这个世界才是活的,我才有胆量出去尿尿。父亲清喉咙的哇哇声,便是我的保护罩。回到床上,父亲靠着床头,没有熄灯,过了很久,都没有熄灯。我又拽父亲的脚,拽醒他,要他熄灯。煤油灯黄色的光,把墙壁照得凹凸不平,明暗的光构成各种画面,吓人。想起刚才的梦,便又提心吊胆,生怕一睡过去,又睡在金伯公身边。

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虚空,虚空里,飘满了尘埃一样的星星。

我听见了一种密实的声音,嗡嗡的,尖利的,人犹在水里。

安静黑暗的世界,夜在忙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蚊帐洁白,床草馨香。窗板掀开了,暗淡的屋子里,泥地上有了一窗淡雅的晨光。我活着,有点庆幸。

金伯公的棺材上涂了一层桐油石灰油漆,盖上,严丝合缝,被“八大金刚”抬上了后山。

世间再无金伯公。

金伯公是个不光彩的投诚兵,投诚后,领了钱,直接回了东干脚。他留给我唯一的故事,就是某天中午,我们去找他的小儿子,一起到坝上洗澡。金伯公拄着拐杖,坐在侧面边,这里能看到千倾稻田,稻浪的风光,就是生活的风光。金伯公说,正午去洗澡,正是水猴子水鬼找替身的时候,一跳进水里,就会被拿住。你们十个人,也不是一个水猴子的对手。他靠着墙,面色平静,说得风轻云淡。水火不容情,他怪我们年轻人不知死倒,生怕我们上了当出个短长。我们人多,没有在意他的话。然而,我却记了下来。与这个世界有关的,我都感觉到新奇,不可思议,兴致勃勃。

水鬼的故事,我没少听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以前站在门前,在夏天,每逢雨夜,在闷热了,风一起,在雨里就能看到不少的灯火,白白的,灯笼火一样,圆圆的,淋着雨,在雨里随风飘荡,速度极快,才在东边,倏忽间又到了西边,聚在一起,火树银花一样。父亲看呆了,不出声,我在窗边,更是瑟瑟发抖。后来改造,在那片土地上挖了又挖,鬼火的世界就不再现了。父亲说,鬼是人变的,并不比人聪明,每一个鬼都像一个人,鬼就变化无形,人怕了。

说到鬼,我就想起了金伯公手里的桃枝。

茶叔说过,那是赶鬼的。

谁看到过鬼呢?

德爷、茶叔、我父亲,都说鬼是大人编出来的瞎话。这世界有鬼,那还得了?人死一堆泥,还鬼,纯粹是懒汉想出来的。好鬼、恶鬼,都是人演的。

我心里仍然犹疑。这世界,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现在的读书人说,我们身边有无数平行世界。

然而,活着的人是不知道的。死了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死活平衡,就像阴阳平衡,就像人一样,吃喝拉撒正常,生活才稳定平安吧。

奶奶说,小心地活着,多行善,得善果,得心安,死就死吧,没有人逃出这个轮回。死的时候舒坦点,痛快点,我想,那是最大的福报。没有人知道死后有没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无论有没有,闭上眼睛,都是黑暗,黑暗里用心灵去感受,便只是一个梦的世界,人可以像水一样自由变幻,不需要冷饭,也不需要桃枝,更不需要思考。

脑子里深刻的那根沾染了死亡气息的生桃枝,红亮亮的,几十年,从未淡化,是警醒,也是鞭策。警醒一路的是生活凶险,活着就好;一路鞭策的是生而有限,当戮力前行。

202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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