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广州租了专车,赶山赶水,八百里路一刻未停,赶到宁远县人民医院的时候,已近黄昏日暮。湘南二月的潮湿和阴冷依然如故。
其实父亲已经插管,躺在简易的ICU病房里。
我进去之后,护士示意我不要惊动病人。
妹妹在一旁说,善善好好地,父亲就胸口疼了,压都压不住,手脚都用布条子捆在了床腕子上。
我看了看戴着氧气罩的小脸平静的父亲——或许他折腾累了,刚刚睡过去。灰紫的皮肤像失血的麋鹿身上的黑点。这就是一个在土地上耕耘了一生的农民。我伸出手,伸进被子,捉住父亲的右手,轻轻握住。父亲立马醒了过来,睁开了小眼睛,湿漉漉的,眼珠定定看着我,有点惊惶,有点怀疑,用舌头不断顶着插管,要说话。然而血氧度不足六十,我不敢让护士取出父亲嘴里的插管。我只让护士解掉绑着父亲手脚的布条子,用力握了一下父亲的手掌,对父亲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听医生的。你以前给我说的话,我都记着,一句都没忘。你放心。护士问我:你决定你父亲不会乱动了?我确定。护士解除了绑着父亲手脚的白布条子。我伸手过去,想把父亲屈着的腿弄直。弄直了,手一离开,父亲又把腿蜷起来。或者他觉得这样姿势舒服。便不再管他,缩回手握着他的手。父亲让我握着手,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有一丝丝凉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力充沛。
我小的时候,爱乱跑。有一次,跑到五里外的亲戚家,准备在亲戚家过夜。天黑了,倾盆大雨,大地像一块被声音淹没的黒瓦。雨小一点,父亲就来了,裤脚卷的老高,露着的腿肚子赤红,踏着一双皮草鞋——板车轮胎割出来的,什么也没说,抓了我的手,就出了门。这是我家记住的唯一一次父亲抓着我的手,热乎乎的。亲戚追出来,要给我们雨具,父亲说不要,头都没回,就扯着我走出了村子。
父亲闭着眼睛,眼窝深陷,鼻头高挺,灰白脸上的皱纹如同蚯蚓。
我在回想着父子俩以前唯一的那次牵手,父亲虽然怒气一腔,但并没有训我,只是拽着我前行,出了村子,就把手放下了。让我跟在后面,他在前面蹚路,自顾自的往前走。我的领路人,现在躺在床上,一点反抗都没有,干巴巴等着命运的裁决。
看床医生见了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出来,他有话跟我交代。
我松开手,父亲仍然没有醒来。
我看了一眼血氧仪器,血氧度还是五十多。
在走廊里,和医生打了招呼,医生带着我往前走,开门走进消防通道,立定跟我说:你父亲的血氧度一直上不去,一天了,都五十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点了点头。
医生完成了交代,转身走了。
他们的冷漠,让我记起判官。
我一个人在消防通道里,想起了几天前跟父亲告别时,父亲说的他还想再活五年,就心甘情愿死了。分别的时候,他还能下地转悠。一周不到,现在直面死亡,而且没有一点回旋余地!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滑过我的脸盘,在下巴上集结。父亲中年的时候,患过一次肺结核,咳嗽咳了大半年,我们只当他吸烟太密,肺部发炎了,却完全没有想到父亲日咳夜咳是得了肺结核。父亲熬了半年多,不咳了。我们都以为没事了。临近七十岁的时候,又查出了结肠癌,切除肛门做人造瘘,便一直遵医嘱吃药,到去年八月,又开始咳嗽,到长沙中医研究所检查医治,发现肺部有了转移的肿瘤,做穿刺,检查发现已经转移到骨髓。保守治疗,做介入。做胸模、做放射,每次父亲都很配合,从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和不满。父亲跟我讲,他只想再活五年。我知道父亲再活五年的意思。一个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了一笔养老钱,温饱没有压力,心安了;一个是父亲还有个心愿未了,东杰是留守儿童,从小到大跟着他,现在大学还没毕业,还算未成人。在父亲心里,东杰就是他的任务,东杰还没有成家立业,他的任务就算没有完成,他就不能死。所以,再活五年,东杰学习有成和成家立业了,他就心无挂碍了,可以安然赴死了。所以无论是介入手术,还是肌肉注射,还是喝中药,父亲一概主动配合,还宽慰同病室的病友:我已经做手术五年了,现在还好好的;乐观点,在搞五年也没问题。他说完还笑,虽然笑的有些勉强。他不知道人生最好的编剧会怎么编排他,他不相信命运,他相信人定胜天。但他没有十足把握。我们在长沙辗转了几家医院,三进三出湘雅二院,不见好,最后做基因检测,检测出他是原发性肺癌。残酷的是左肺已经完全纤维化,右肺只剩巴掌大一块还有生机,结果是尽人事听天命,他的完美的命运编剧给了他一个痛苦的结局——我们不敢告诉他,他一听说有什么进口药对肺癌有效,就让我们买,1800元一盒的日本进口药,我一气买了十盒——我只是让他不怕,安心治疗,这么多药备着呢。然而,这一次,过不去了,上帝已经撤去了今天与明天之间的桥。父亲死命挣扎,磨蹭,但还是要踏空了,插着管,还讲不出再见。
妹妹找过来,说医生问: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此时成了死神,而不是与死神对抗的天使。
别说五年,多活五天,或者五个小时也好啊……
然而,在死神面前,人类就像软弱无骨的爬虫。
2000年2月初一凌晨两点,人类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父亲戴着插管,在我们面前,把血氧仪器里波动的曲线拉成了一条直线。三十六个小时里,父亲自始至终戴着插管,二十四个小时里,父亲自始至终闭着眼睛。现在,父亲解脱了,身子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像一根软糯的面条。把父亲从床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我半跪在父亲身边,握着他的手,努力想把他的手合上,让他握着拳,握着手掌里的一叠纸钱的时候,父亲真撒手了,把他的手指合上了,只要我松手,他的手指又原样张开。或者,他真的知道自己死了,这个世界的东西,用不上了。
我从没想到过,我亲手第一个送走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死亡让人通达不争。面对死亡,我坦然了。每个人都有一次,每一个人都不例外,什么时候轮到我?命运的编剧什么时候在我生命的日记本上写下一个句号,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惊慌失措和害怕。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孔,这是一个病了六年的农民,其形状却如酣眠。问心无愧,才能走得安详吧。
父亲心愿未了,但并不影响父亲人生完满。
父亲的新坟,是一堆干净的红土。
时间落在父亲坟上,犹如灯光落在凝固的悲剧上。
这不只属于父亲,这属于人类。
父亲成了物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时间一样永恒了。我是物的主宰,大地主人,时间的同行者,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温暖的永恒的父亲,住了一个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人。
时光落在我们身上,我能感受到阳光温暖,月光清幽,能睁开眼睛,能看到这个新鲜的世界,能感觉到痛——这也是活着的一种乐趣。而父亲,却成为了这新鲜世界的一部分,成了四季的一部分,成了人间一面无机的镜子。这是归宿。每个人,或不紧不慢,或狂奔,或淡忘,无论是什么姿态,最后都归于这个黑暗深渊。我们虽无力阻止宿命一天一天享受着我们鲜活的生命,生命顺应安排一天一天老去,一天一天扑跌进宿命。这是一个悲剧,但我不能有父亲的奢望和遗憾,既不想向天多借一天,也不设想亲人或人类未来如何美好或者如何凄惨。于我,过好今天,所有的日子都幸福吉祥。人生百年,不过草木一春。春光落在草木上,一片新鲜,生机勃发,而生命理应时时不负韶华,不亏不欠。
人,为自己拥有灵魂而活。
从此,父亲已经“付清”因果。
父亲于我,已经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
哪怕,在尘世,我想着父亲,走着父亲走过的路。
202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