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每晚上床休息,不是双手垫巴在脑后,就是双手抱头,或者向脑后伸直一条手,胳膊当枕头。稍后便感到双腿热,把另一头的被子踢开,过一小会,感觉凉,又把双脚挪进被窝,安静一会儿,又反复几次,睡不着,颈子还胀胀的,有时候起来喝一支安神补脑液,有时候起来吃一粒褪黑素,刚开始几次效果还挺好,尤其是褪黑素,服下半个小时后起效,在肌肉里窜来窜去的兴奋被药劲彻底压制,脑袋发沉,眼皮发沉,鼻息开始均匀,腿脚逐渐发沉、放松,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当两个晚上吃褪黑素都不顶用,迷迷糊糊到天亮,整夜失眠的时候,我决定去医院体检。
我母亲高血压,我由高血压引发了脑梗死。
我父亲得过肠癌,最后生命终结于原发性肺癌。虽说最公平的是死亡,最不公平的是生活。然而活着的生命充满太多不可知。感到不适,我想到了遗传,更觉得身体处处都有毛病潜伏了。恰好清明,我提前回乡,先去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
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光是在人民医院住院度过的。母亲前后两次做心脏支架手术都是在人民医院心内科完成的。他们住院的时候,我都曾在他们身边。我对人民医院不陌生,还认识了好几位医生和护士。我到人民医院做检查,没有障碍。
现在办入院手续真是越来越方便,护士站办个住院证,扫一扫上面的二维码就交了住院押金。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跑来跑去,跑上跑下,问东问西,但在医院,心情还是不那么漂亮,尤其是不知道身体哪个部位出幺蛾子,心里更是不踏实,抱了受冲击听噩讯的准备。一边又安慰自己生死看淡,深信人命天定,仍是奢望命运能稍稍善待自己一点。
我们这一代农民,刚从学校出来,还没下苦力,一点谋生经验都没有,就赶上了去南方的潮流。呆在乡村的土地上服苦役一样起早摸黑的扒拉,无论如何都扒拉不开生活的空间的时候,明天像今天一样刻板,便预知了乡下的生活成了一种禁锢,生命受到了跟父辈一样的安排和压抑,无由绝望,如终身监禁,离开樊笼,去尝试,去冒险,去擒获自由,便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并且热血沸腾。南方乱糟糟的,尘土飞扬,各路人马如战士,在深圳、东莞、广州征战,有时候为一份工作,有时候为一口吃的,有时候为一个落脚点,有时候只为安全路过,简简单单的诉求,都要赌上一生的运气。外面的天地已不同于乡下的农耕,广阔了,繁华了,矛盾了,危险了,却让人在各种挑战中受训成长,试图驾驭起伏不定的生活,尝到不一样的人生味道。人在他乡,每天都陌生、新鲜、刺激,所以离乡的人大多数选择了不回头,在他乡陌生大地上开始刻画自己的角色,红的是血,黑的是一头青丝,弯弯曲曲的征途,满城灯火是那一颗不安的心反复涂抹出来的生活理想。从车间白天黑夜不熄灯火的流水线,到尘土飞扬搅拌机哗啦的简陋工地,从穿梭的大车小车,到菜市场和工棚,每一个日子都汗淋淋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归向澎拜大海的涓流。
如果不去检点做过的工种,不去回想工作过的地方,真不记得岁月是怎么流逝,人是怎么沧桑的。如果不去出差,不拿身份证,我已经忘了身份证的有效期限。生活有一千万只手,而应付生活的人只有一双手。在生活面前,人的精力总是不够用,总感觉在左支右绌,一直用疲惫掩饰狼狈,用皱纹掩饰沧桑,直到山穷水尽,不知不觉被死亡裹住头壳,生命如尘殒落,方知世上只有健康最是无价。我们这一代农民为了美好生活而奔波劳碌,最后一头栽进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来来往往,不舍昼夜,最后又多是碌碌无为。活下来的人,彷佛已经看穿了生活的本质,生活亦不再戏弄,还他们以平静和安宁。
我当年被死亡困住过,好在医生把我的生命续上了。
死如秋草一样容易,这让人胆战心惊。
我相信医生,就像相信父母兄弟。
在护士的指导下,空腹,抽血,量血压,去医技楼做彩超、CT,看到了部分结果,高血压、高血脂、肾囊肿、脂肪肝、尿肌酣100多……我突然想起了门前的半棵桃树,一半在开花,在长叶,在结果,在吐露生机,在挣扎;一半已经干枯,长满虫洞,干枯的树皮上挂满了黄色粉末,或者再经历一些风雨,就朽掉萎地了。我现在的情形,就如那半棵勉力生长的桃树,用一半绚烂,坚持对生命的信仰,勇敢面对一半生命的枯朽。什么时候寂灭,听天由命。不过,我有医院,有医生,有亲人,有延续生命的丹药,当然,我和树一样,一面在阳光里喜悦,在黑暗里吸取能量,一面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在等待血常规检测结果的时候,我离开忙碌的护士站,踱到病区外的电梯大厅,坐在7楼窗户边的条凳上,对面坐着一个陪床的老人在抽烟,干巴巴的身子如一个枣树疙瘩。一身仿迷彩服,有点古怪。眼睛浑黄,头发胡子都白了,像初冬的芦苇花。他一只手搁在横在中间的条桌上,一只手夹着香烟送到嘴边不停地吸,又很快吐岀来,脸上没有焦急,但他频频吸烟的举动还是没掩饰住他内心里的焦急和无奈。我们彼此瞄了一眼,他漫无目的,脸如苦瓜,让我想起父亲生前百无聊赖的样子。他们一辈子不是为自己活,他们像工具一样支持了上一代老人和下一代子女,而忘了自己到了风烛残年。他时而看一眼烟头,时而看我身后的白墙,为了不打扰他,我侧头,我们便一起看玻璃窗外的建筑。
宁远飞快地发展了十几年房地产,县城从一个几万人口的小镇,发展成了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城。时代这个花姑娘狂野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窗外,高高低低的建筑群落,冷漠、高傲、生硬、冠冕堂皇地扩展着城市的边际线。楼群中的脚手架吊车在半空中呜呜作响,不时轰咚轰咚,给这个小城添砖加瓦。而盖好的房子,房顶上有各种颜色的彩钢瓦,有的矗着水塔,有的摆着太阳能热水器,有的装了金黄的琉璃瓦墙,有的房顶装了遮阳的铁皮,锈色斑斑,有的高高的新楼鹤立鸡群,有的低矮的一片如秋后荒凉的田亩。所有的房顶组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卖场,这,就是这个时代发展几十年的样子。
再往外,是春天迷蒙黏糊的阳光,是天边一层薄薄的块状白云,是铁桶一样的天空。
这是我身份证上的家乡。
家乡跟外面的世界一样。
我的心还像当初那样悬着,我却不再是当年的我。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懵懂脆弱又幼稚无知的孩子。
当年意气风发的我,已经成了现在惜命怕死的我。
当年追求梦想的我,已经成了现在顺其自然的我。
世界还是那么精彩,在温暖的阳光下,像画卷一样铺在天底下,我却走在告别世界的路上了。
医院有身体透镜,更是人性戏台。在这里我看清了自己的身体,看穿本质的,不是肉眼,是那些嗡嗡响的仪器!窗外五颜六色的世界,依旧那么淡漠含糊,染着风尘,遮掩着真实。我和它隔着一层窗玻璃,如同生死隔着白色帷幕。医院过滤一切杂质,唯有生命一直渴望如花绽放。拥抱知天命的自己,和拥抱窗外凌乱的世界一样真实。
春天正缓缓经过人间,医院是它华丽裙裾上的一粒纽扣,把它和夏秋冬连成世间一个圆满的整体,像大地上的生命韵致。
2024.3.29